金晖懒洋洋冲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怎么,赵大人对陛下安排有异议?” 类似的拱火多不胜数,赵沛看见他就烦,恨不得扭头就走,可到底忍住了,憋着一口气落座,直问秦放鹤,“这厮怎么在这里?” 人与禽兽,如何共事? 秦放鹤叫人上茶,就听金晖好笑道:“你赵大人来得,我便来不得?” 这份差事毕竟是秦放鹤举荐的,于情于理,临行前都该来拜访、道谢。 茶水上来,赵沛看着汹涌的热气,右手蠢蠢欲动,很有点对准了泼过去的意思。 “为官者,为朝廷办事,为生民立命,就该将个人喜好、恩怨暂时压下,”秦放鹤皱眉,“如此喜怒形于色,岂能成大事?究竟是我看错了人,还是陛下信错了人!” 两人就有些收敛,又听秦放鹤不快道:“左右尚未出发,若谁难当大任,此刻就说,我即刻入宫禀明陛下,另择人选!” 挑三拣四! 什么毛病! 私底下闹就闹了,这会儿还争来斗去,简直不可理喻! 他甚少这般疾声厉色,骤然拉脸,果然很有些阁老的气魄,赵沛和金晖顿时一僵,互瞪一眼,不说话了。 “谁退出?”秦放鹤冷着脸喝问道。 没人做声,鹌鹑成精。 “既然如此,”秦放鹤叫人拿了文房四宝来,刷刷写下军令状,神色冷峻,“你二人现场签名、按手印,若意气用事,延误军机,军法处置,提头来见!” 见他不似玩笑,赵沛和金晖对视一眼,先后拿来看了,一言不发,签名、按手印。 秦放鹤亲自将军令状收好,不急着说话,只盯着二人看,直看到各个浑身发毛,哪儿都不自在,这才开口,“此番出使交趾,代表的便是我大禄脸面,凡事三思而后行,务必将个人得失压下,倾力合作……可有异议?” 经过刚才一吓,此刻气氛凝重而严肃,赵金二人谁也不敢抖机灵,俱都应下。 秦放鹤又道:“你二人是我一力举荐,荣辱一体,不妨先小人后君子,咱们丑话说在头里,若因小失大,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肯容人,敢用人,却不意味着允许别人骑到头上来,更不会允许对方趁机打小算盘。 倘或后期这两人真起了小心思,不管是赵沛还是金晖,他都不会手软。 上位者若一味和善,只会让下面的人失了敬畏,伺机造反。 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方是正道。 赵沛和金晖果然不敢再斗嘴,郑重应下。 “如此,赵沛为主,金晖为辅。”秦放鹤言简意赅道。 论资历、论出身、论风评,赵沛都压金晖一头,这样那排是理所应当的事。 金晖眉头微蹙,很快舒展开,并未多言。 秦放鹤看了赵沛一眼,语气微微和缓,“陈芸非等闲之辈,其心机手段远胜寻常男子,不可以常理度之,慕白,你为人耿直、心地慈软,有光若有主张,你切莫一味否认,拘泥于常态。” 赵沛张了张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嗯,我分得清轻重。” 朝廷敢用金晖,子归今日又说这番话,就证明是陛下愿意用金晖,自己自然不会因个人偏见而限制。 这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立功的机会。 眼见金晖肉眼可见的开朗起来,秦放鹤忽看着他冷笑一声,口中却仍旧对赵沛道:“然此人手段激进,必要时刻,许你武力镇压。” 自己不在,以赵沛耿直的脾性,还真未必玩儿得过金晖。 金晖:“……哈?” 赵沛:“……哎!” 天元四十九年三月,赵沛、金晖率使团自北直隶沿直白铁路抵达白云港,乘船入海,直奔交趾。 因此去漫漫,二人都带了不少行李,其中金晖的一个箱子尤其引起赵沛主意。 箱子很大,很大,很漂亮,但偏偏又很轻,一个成年船夫就能搬着健步如飞,还上着锁,不知究竟有什么古怪。 四月底,船队在交趾东南港口登陆,境内的大禄将领亲自前来接应,一路护送至交趾首都大罗城。 沿途赵沛和金晖留心观察,发现内战确实对这个国家造成巨大伤害,房屋损毁、野草丛生,放眼望去不见人烟,偶尔见到的,也多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显然精气神都被战争和疾病摧毁了。 这是一个满目疮痍,正在废墟中缓慢萌发的国家,一片荒芜的背后,蕴藏着狼和虎的野心。 直到使团抵达大罗城,周围的街景才勉强与“繁华”沾边,人们的神情中也多了点灵动,可真要比较,也不过大禄寻常州府的程度罢了。 陈芸亲自接见二人,并举办接风宴。 席间双方谈笑风生,半点看不出龃龉,陈芸更绝口不提两国之前的约定。 一起飘洋过海,一起长途奔波,此刻的赵沛和金晖终于磨合出一点类似于战友的情谊,私下交换了无数个眼神,然后……根本看不懂对方想说什么。 金晖:“……” 妈的,费劲! 酒过三巡,歌舞正酣,赵沛眼睁睁看着金晖出列,笑盈盈对陈芸道:“女王陛下可记得有几位使者仍滞留我朝?” 别说陈芸,就连赵沛都愣了下,然后两只眼皮齐齐狂跳,该不会…… 短暂的茫然过后,陈芸笑道:“大人说笑了,朕不记得这三年曾向贵国派过使者。” “是么?”金晖挑眉,眼底本就稀薄的醉意瞬间消散。 他转身,对侍从朗声道:“抬上来!” 赵沛眼睁睁看着两名侍从抬着那只眼熟的大箱子上来,做足了珍重的姿态。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所有人,从陈芸,到交趾朝臣,到近几年常驻交趾的大禄将士,俱都将目光汇聚到这口描金绘银的漂亮箱子上。 待走到陈芸座下,两名侍从分别分出一只手来掀开箱盖,露出里面凹凸不平的布包,然后他们同时捉住箱底,“哗啦”一声,将里面的布包倒了个底朝天。 “哗啦!” “咔嚓!” “砰!” 众目睽睽之下,一大团布包落地,伴着硬物磕碰的声响,无数块灰白色的东西从布包之内滚了出来,长的短的,圆的扁的。 所有人都近乎本能地半站起身,努力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去看,看这一箱被使团千里迢迢从大禄朝带来的珍宝,然后…… 一名交趾大臣离得比较近,正吃得微醉,突然就看见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咕噜噜滚过来,撞到自己脚边后停住了。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眨了眨眼,“……啊!” 这一声好似信号,紧接着,尖叫声、跌倒声、撞翻了桌椅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金晖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抚掌大笑,“路途遥远,尸首不易保存,故而我特命人煮熟、脱骨,陛下可认得?”
第243章 节点(三) 正式会面的第一日,赵沛就有许多细节无师自通,比如他立刻就深刻体味到临行前秦放鹤赋予自己的武力镇压的特权,是何等重要。 他甚至觉得,或许这一趟真正的主角是金晖,自己只是上的一层保障,一条绳,一套约束疯子的枷锁。 天元帝、内阁,甚至秦放鹤本人,就是要让这个疯子来大闹,闹得交趾上下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躺在异国他乡的床上,赵沛身心俱疲,分明刚登陆不久,却已然产生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唉! 他眼神空洞,木然注视着上方帷幔,脑中乱哄哄,本能地逃避,不想去回忆不久前接风宴上的闹剧。 其实包括陈芸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经历过腥风血雨,区区白骨而已,无甚可怕。 但许多事妙就妙在一个出人意料。 便如尸山血海中开出的绚烂的花,无论多么美妙的东西,当它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方式突然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场合,也会产生近乎惊悚的效果。 更何况还是曼妙歌舞间的累累白骨。 当时陈芸的脸就青了。 她的亲信大喊,有刺客! 是你们的刺客,赵沛默默地想,看着他们的慌乱,崩溃之余,竟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自家的妖孽总算出来祸祸旁人了。 但陈芸不愧为一国之主,竟没有叫出声,只是看向金晖的眼神中几欲喷火。 但凡大禄的国力弱一点,今天两国就要开战了。 陈芸深知,当下大禄确实不愿起干戈,但这绝非是因打不动、打不下、打不起,只是不合算,所以不爱打。 屹立了数千年的中原王朝就像一位家底深厚的富豪,自有其骄傲,生平只爱赚大钱,仨瓜俩枣的小买卖,自然是瞧不上的。 可如果她真的对使团翻脸,就是直接打了大禄朝廷的脸,对方极有可能不计成本和代价,立刻开火! 哪怕打完了,我不接管,随便扔给哪个狗腿子呢…… 真那样,大禄确实做了赔本买卖,但也仅仅是赔本而已,它家大业大,赔得起,可交趾呢? 交趾将面临亡国之危。 刚刚统一的交趾根本没有底气与这样的庞然大物起正面冲突,所以陈芸忍了。 “唉……”赵沛捂住额头,自手掌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又看到当时的自己生生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被荒唐和震惊所充斥,近乎麻木,另一部分却牢记使命,木然走向台前,竟还能稳稳当当地找出借口。 “陛下热情款待,金大人一时饮酒过量,有些醉了……助贵国故人返乡,实属好意,奈何失态,还望陛下海涵。” 正如秦放鹤所言,如今他二人代表的是大禄的颜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金晖丢人,他也没什么好处,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所有人都看出这是放屁,但那又怎么样呢?陈芸不敢打,也不敢惹,只能就着台阶下。 “两位使者不必介怀,贪杯而已……”陈芸镇定自若,面露疑惑,“只是故人什么的,是否是贵国弄错了?我国确实应该无人流落在外。” 你们怀疑又如何呢? 终究没有证据。 底蕴深厚的中原大国自恃身份,最好面子,前番他们既然将罪名安在蒙古头上,今日就不可能再说是交趾做的,否则就是自己打脸,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就算你们有证据,也只当没有。 陈芸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最看重的,却不是这份容貌,几年戎马高位,叫她自然而然地催生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此刻都与美貌一起化作利刃,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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