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到宿舍之间有连廊,倒不必打伞,只现下起风了,吹进来些许雨水,地上石板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两人夹着书囊溜溜达达往回走,沿途还顺带欣赏一下被雨水冲刷得越发娇嫩欲滴的花木。 地皮被雨水浸湿,空气中浮动着沉甸甸的土腥气,合着若有似无的浅浅蔷薇香,宛若实质般绕过沿途橙黄色的灯笼,颇有几分意趣。 兴致上来,秦放鹤率先起头,以“花”为题作了联句,又让齐振业也来。 齐振业立在原地抓耳挠腮老半天,方才憋出一句,“……暮合秋色起,夜浓绿尤残……” 前半句倒还罢了,后半句简直不通,眼见着竟是要自己胡诌典故了。 秦放鹤摇头失笑,不再勉强。 琴房在半山腰,宿舍更往上,他们来时是抄的山间小路。 天气晴好时,那路边林木郁郁葱葱,鸟鸣阵阵,十分赏心悦目,但眼下地面湿滑,灯光也不好,两人便绕到前面走大路。 此时秋雨已颇具规模,那道路修得中间高两边低,这会儿雨水便都在两侧汇成潺潺溪流,偶然撞到石子后溅起一点雪白的浪花,雀跃着、吟唱着淌走了。 才上大路,秦放鹤无意中瞥见斜下方空地上一把油纸大伞歪着,再走两步,视线偏移,发现伞下竟还蹲着个人。 正值饭点,路边不时有学生经过,大多步履匆匆,未曾留意。 偶然几个看见的,也只胡乱说几句便走了。 做学问的人么,谁还没有几个怪癖? 理解,支持。 “怎么了?”齐振业顺着秦放鹤的视线望去,顺口调笑道,“呦,哪儿长出来的蘑菇?” 秦放鹤盯着那朵灰色的蘑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提着袍子走过去。 走近了,便听伞下那人翻来覆去念叨着:“……我不可能割不出……然后呢?割完又如何?非圆非方……我不可能割不出……” 齐振业看着雨伞下方地面上被保护得好好的熟悉的圆,扭头对秦放鹤诧异道:“那厮不是疯了吧?” 这都下雨了! 他一整个下午都窝在这里割圆?! 高程完全沉浸到数学的世界中,丝毫没意识到他们的到来,直到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将那四分点中剩下的两个连接起来。 “如此,余者无需再行割圆,只将中间方形减去,剩下的四中取一,二者相加便是了。” 这傻孩子不会画辅助线啊! 高程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当下丢开雨伞,抚掌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我竟没想到!” 说着,他仰起脸来,才要道谢,看清来人后,那话便又梗在喉头。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高程抿了抿嘴,看看秦放鹤,又低头看那被自己割得惨不忍睹的圆,沉默良久。 雨越发大了,隐隐带着与夏日决别的快意,大颗大颗的雨点敲打在油纸伞上,咚咚咚咚,像无数只小手拍打的鼓皮。 不知过了多久,高程才站起身来。 他先闭着眼睛缓了缓神,然后丢开伞,整理下因长时间蹲坐而皱成一团的长袍,一揖到地。 “我输了。” 齐振业就咦了声。 这小子…… 年轻气盛不可怕,输了也不可怕,难得的是一个人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输得起。 秦放鹤对高程的印象终于好了点。 “好说。” 自己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赢了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他看看高程几乎湿透了的长袍,“入秋了,不比夏日,先回去把衣裳换过。” 高程却像没听见似的,直勾勾盯着他,追问道:“你是怎么想到在哪里画条线的?” 这个秦放鹤可以回答,不会有丝毫的良心谴责。 “就……觉得那里该有,就画了。” 当初还没学到辅助线时,秦放鹤就已经有意识地尝试切割图形了。 高程:“……” 人言否? 随着他扔伞,雨水再无遮挡,自高空倾泻而下,迅速打湿仅存的一点干爽地面。 眨眼间,脚下的图形便糊作一团。 大约中二时期的人都喜欢淋雨,觉得很帅,很酷,高程也这么觉得。 于是第二天,他就卧床不起了。 很帅。 听室友说,那小子简直魔怔了,大半夜开始发烧,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我好奇呢,就凑近了去听,什么割圆,什么加线的……” 说到这里,他满面茫然,“加线?什么加线?” 没听过这篇文章啊! 众同窗亦然,面面相觑,也是不知所谓。 秦放鹤难得有点负罪感,下课后前去探望,果见昨儿还翘尾巴的小子顶着两颗红腮头蔫哒哒的。 曾经的王者啊…… 见来的是秦放鹤,高程瞬间回光返照似的坐起来,“那画线之法属实精妙,我想了半日,略有心得,秦兄,你再与我出一个!” 秦放鹤:“……” 他掉头就走。 嗯,探病结束,病人挺精神的。 高程傻了,在后面扯着破锣嗓子喊:“秦兄,秦兄且住,那,咳咳,那画线之法……” 就这样,秦放鹤意外多了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迷弟。 高程开始对秦放鹤围追堵截,每天一大早就收拾齐整跑去他宿舍门口,一改当初的嚣张,彬彬有礼地敲门。 “咚咚咚” “秦兄,今日阳光明媚,不如做题吧!” “咚咚咚” “秦兄,今日细雨霏霏,不如做题呀!” “咚咚咚” “秦兄,今日初雪皑皑,不如做题啊!” “那厮简直比山下公鸡打鸣还准!”与孔姿清围炉小聚时,齐振业第无数次抱头崩溃。 他都记不清自己上回睡懒觉是什么时候了! 算术那种玩意儿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看了就头疼! 孔姿清扯了扯嘴角,又看秦放鹤。 后者正埋头剥柚子上面的白络,头也不抬,“是块偏才。” 不得不说,高程在数学方面确实很有天分,若生在现代社会,好生培养,或许也是个能冲一冲奥数的苗子。 之前高程尚且有所收敛,如今意外遇见秦放鹤,知己难求,瞬间就放飞了。 朱先生就不止一次在课堂上抓到他摆弄算筹! 不是同类人真的很难理解这种感觉。 至少秦放鹤能看得出来,高程读书只是读书,但研究数学时,是真的快乐。 不过时下算学毕竟不是正道。 便如之前秦放鹤写话本,之所以不大肆宣扬,皆因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后,偶然被人得知还能写一手好话本,世人会赞你广涉猎、有雅兴。 但若话本子早于成名宣扬出去,哪怕日后有所成,世人也只会叹:都是杂学分了心,若当初一心做学问,必然更上一层楼。 秦放鹤私下找高程谈了一次,后者倒是听进去一些,至少开小差不摆在明面上了。 转眼来到天元二十五年,阳春三月,残冬也只剩了一点尾巴梢儿,孔姿清正式外出游学,秦放鹤等人都去送了。 这年月,外出游学风险极大,不乏出门之后便再也回不来的。 孔姿清曾见过荒年惨剧,晓得人性之恶,自然不敢怠慢,足足带了十多人随行。 他一走,秦放鹤可聊的朋友、可去的地方便去了一大半,也有些懒怠,便转身投入到学术和资料分析上。 同时,“秦体”在章县文人圈子内迅速流行开来。 起因是秦放鹤连续两年在白家书肆发行的选本中挑大梁,每次投的几篇文章中,秦放鹤都有意识地使用了不同的风格,有符合主流审美的华丽之风,也有他特有的综合了时下潮流的变种“首先”“其次”“再次”干练之风,以防日后科举考试中自己风格频繁变化,惹人质疑。 若说传统文章是一团圆圆满满雍容富丽的花,那么秦放鹤的这种文风便如拆开来,直线型排列的标本。 可能不那么赏心悦目,但足够简单直白,能在最短时间内将最多的有效信息铺开,一目了然。 广大学子读到后,颇觉有趣,觉得既然是小三元钟爱的,必然有其过人之处,私下便模仿起来。 但真正促成这一风潮的还是周县令。 时下写条子、奏折,乃是面陈都喜欢先来一段溜须拍马的开场白,譬如什么“近日风和日丽,百姓们各个精神饱满,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这正是大人您执政有方,上天满意,方得如此……”等等。 故而拿到文书后,若遇情况紧急,众人都会非常熟练地直接翻到第二页再看,一点儿都不会错过主题。 作为基层官员,周县令每日要处理琐事无数,本人又比较务实,就很不耐烦看那些废话,见了秦放鹤的文章便觉有趣,当即命下头的人在上条子时也照这个来。 上行下效,本地父母官如此推崇,下头的人少不得也跟着学。学过之后就发现,确实能提高效率。 一来二去的,竟成了风潮。 就连李先生也曾公然打趣秦放鹤,说如今“秦体”“三元体”倒比秦放鹤本人的名头还响亮些。 另外,孔姿清大约是与孔老爷子达成了某种协议,他走后,孔家开始像以前给自家少爷送东西那样,依旧稳定且频繁地出入县学。 只是此番带来的却不仅有日常的衣食,更多的还是朝廷邸报,并各路可以对外公开的政策变动。 县学邸报一月一达,但孔家却能在朝廷邸报发行后的第六天就送到秦放鹤手上,着实令他惊喜。 或许是秦放鹤助推孔姿清拿下解元一事,再次刷新了孔老爷子对他的认知,这一次,老头儿终于将他放在平等对话的高度。 不是师徒缘分,而是结盟。 由此开始,秦放鹤终于对现存的大禄朝廷有了初步且全面的认知。 一张庞大的立体三维数据图在他脑海中缓缓成型。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真正恐怖之处。 同样的数据,若换做秦放鹤自己去搜集,可能需要花费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他可以放心去赴与解元的约会了。
第41章 乡试(五)羊杂面 转眼来到天元二十七年。 五月初二那日,李先生上完课,对准备回家过端午节的众人道:“八月乡试在即,若有意要考的,记得六月前去县衙领取名帖并宾兴费。六月十五之前县里便报到府里去,名额既定,再想考也只好等下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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