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要去籍贯所在的府城考,大多路途遥远,朝廷便根据路程远近给予应试者金钱补贴,即“宾兴费”。 章县到府城有五日路程,每人到手七两,包括保银、路上三餐吃住并置办衣裳、考试用具等,省着点花还能有剩。 为杜绝钻漏洞吃空饷,朝廷明文规定,领了就必须去考,无故不得缺席。若日后查明乡试考卷中没有,非但要收回银两,当事人还要被罚一轮不能考试。 累积两轮领银不考者,永久剔除乡试资格。 乡试啊,何其惨烈! 举人呵,又何其荣光! 李先生的话将端午节的快乐氛围都冲淡许多,他一离开,肖清芳立刻走过来,“秦兄,你今年要去考的吧?” 秦放鹤点头,“是。” 今年他已十五岁,个头拔高,身体健壮,自问能够经受住暑热潮湿,正好赴乡试。下一届转过年来会试、殿试,结束后刚好十九岁。而在这之前,大禄朝最年轻的状元也已二十有四。 十九岁,不会因年岁太小受人轻视,又能凭借嫩脸做一点成年人不大方便做的事,刚刚好。 先在翰林院熟悉一年,次年加冠礼,便是成年人,翰林院一年期满后考试,恰好可授予官职。 什么都不耽搁。 这些打算,秦放鹤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却已在心中反复推演过无数次。 肖清芳松了口气,“那不如你我结伴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往后的每一届都不能错过,可一想到上回考场号舍内的惨烈经历,又不禁头皮发麻,急于寻求心灵伙伴。 秦放鹤应了。 自高程之后,连着两年的案首都不过尔尔,水平甚至不及牛士才,更别提徐兴祖,当真是撞了大运才能得此殊荣,私下没少被肖清芳讥笑是泥塑纸糊的。 所以说,竞争也要看运气,很多时候只要比对手强就够了。 连桀骜不驯的高程都天天追在秦放鹤屁股后头做题,肖清芳等人又早与他交好,故而如今县学上下,便以秦放鹤为首。 听他说要去考,许多人便也跟着凑热闹,都说要去。 反正留守必然不中,既然朝廷给银子,那就去试试。 万一撞大运,入了考官的眼,就中了呢? 高程来了句,“那我也去!” 一来一回数十天,能做好多题了。 齐振业:“……你去个屁!诸子百家熟了吗?二十四史都会背了吗?读懂了吗?” 他简直烦死这厮了。 每月休假时,这厮竟妄想跟到秦兄家去,他凭啥? 想得美! 高程完全不怕他,梗着脖子斜着眼睛道:“与你何干?就去!” 其实他是有点瞧不上齐振业的,出身不好,功课也不佳,真不明白秦兄为何要与他为伍。 齐振业都给他气笑了,才要再说,却见秦放鹤往这边瞅了一眼,“你也去。” 齐振业立刻咧嘴一笑:“好咧!” 去就去! 按住了齐振业,秦放鹤又看向高程,意味深长道:“你去也好。” 感受下挫折教育。 因为就高程目前的水平,本届必然不中。 在秦放鹤看来,高程确实聪慧,奈何偏科,于正事上不够主动。 虽然原因不同,但这点确实很像齐振业,不撵着不走。 进入县学这么久,高程正经上课都会开小差去做算数,更别提课下,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不喜史,也不关心时政,若有人按头叫他背时,也能记住,却从不主动领会文章背后的深意。 或许是有限的见识局限了他的思维,又或一路走来太过顺畅,让高程产生可怕的错觉,觉得自己哪怕维持现在的状态,举人进士也是手到擒来。 秦放鹤也曾劝他在主业上用点心,每每高程都是明面上满口应下,可转过头去,用不了几天便会故态复萌。 高程不是齐振业,他年轻,聪明,自负,从小在赞美声中长大,又中了案首,哪怕算学一道对秦放鹤心服口服,可骨子里的骄傲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像齐振业那样“听话”。 因此秦放鹤对高程的感觉非常复杂。 对方的傲慢偏执令他不喜,可算学方面的才华确实不容置疑,就此放弃着实可惜。若这厮来日高中,日后进入工部搞建设、兵部造武器,甚至是户部乃至对外贸易,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但前提是,高程考得上! 按大禄朝的潜规则,非二甲进士不得重用,若高程考得上也就罢了,若考不上,哪怕算学才华再突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匠人!没有任何话语权,更无前途可言。 所以高程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如果落榜后他就此清醒过来,未来可期; 若经过这次的打击还是老样子,那……扔了吧。 秦放鹤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无私的善人。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每一次付出都求回报,精神的、现实的,总得占一样。 当然,人各有志,若匠人就是高程的追求,那么秦放鹤也无话可说。 尊重,祝福。 小小一个章县便如此藏龙卧虎,那么全国呢? 有的是人才,多高程一个不高,少高程一个不少。 傍晚放学,秦放鹤和秦山照例先去齐振业家中住一宿,次日与秦猛汇合之后,再一并返回白云村。 “头回弄那个,还怪紧张的咧。”回去的路上,齐振业难得局促。 他是见过孔姿清考试后的惨状的,多吓人! 在他看来,肖清芳的学问就够好的了,饶是这么着,不也落榜了? 他这回去,压根儿没指望嘛! 晚霞烧透了半边天,红的紫的,璀璨夺目,映得人脸都红扑扑的。 秦放鹤笑道:“等会儿家去了,可别当着嫂子和妞妞的面这么说。” 天元二十五年,齐振业顺利当爹,如愿有了个软乎乎的小闺女。 他媳妇翠苗在老家休养一年,待孩子稍稍大了,能撑得住长途跋涉了,便拖家带口来章县投奔。 如今妞妞两岁多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大眼睛小嘴巴,鼻梁不算高,但继承了母亲的白皮肤,十分可爱,每天都混在小羊堆儿里追着跑。 果然,一听这话,齐振业的惶恐局促瞬间一扫而空,下意识挺胸抬头。那是那是,男人么,就不能在媳妇娃娃跟前露怯! 得顶起来! 不多时,到了齐振业家,才一开门,一群小羊羔子便咩咩叫着冲过来,像一大团蓬松的云彩。 齐振业带着阿发阿财,熟练地拨开羊群,秦放鹤笑着弯下腰去,从云彩中精准地接住软乎乎的小姑娘,“哎呦,几天不见,咱们妞妞又长高啦!” 齐振业和翠苗都不矮,妞妞又整日羊乳不断,从小就比同龄人高一截。 小姑娘搂住秦放鹤的脖子,奶声奶气道:“小秦叔,你咋才来看饿么,饿都想你咧!” 每次听到这口浓重的关中方言,秦放鹤都觉得有趣,笑着跟她顶角,模仿她的语气道:“小秦叔也想你咧,忙呢么,不得空过来……” 翠苗听见动静过来,先跟秦放鹤见了礼,又对他怀里的妞妞喊:“快下来,恁小秦叔那是要干大事的人,手金贵着哩,下来自己走!” 早在翠苗来章县之前,就听两家的长辈和齐振业的书信中说过,他在章县交到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可托家小。 翠苗没上过学,却也知道自家男人出身商籍,不为天下文人所喜,故而来之前也曾担心,担心齐振业的处境没有信里说得那么好,都是哄他们的。 可来了之后,翠苗就发现秦放鹤并不以出身论短长,甚至也不嫌弃她是个没念过书的妇人,便也跟着欢喜起来。 是恩人咧,不论年纪,都得敬重着。 秦放鹤笑道:“没事,不重。” 他向空中吸吸鼻子,“嫂子又煮羊汤面了吧?今儿我可要吃两大碗。” 翠苗带着高原红的脸上便笑开花,“是呢是呢,饿知道你爱吃,多多加了羊肠羊肚,一大早就炖上咧,管够!” 她跟齐振业也算门当户对,家中亦做买卖,颇具财力,打小就有人伺候。但翠苗依旧煮得一手好面汤,尤其是里头的羊杂,那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方,软烂入味还不上火,外头开店都够了。 如今嫁了齐振业,那张祖传老方便也加在嫁妆里,一并带来。 等日后妞妞长大了,这张方子又会交到她手上,就这么一代人,一代人的传下去。 秦放鹤不理会什么女人孩子不上桌那套,人多了吃饭才热闹,于是算上他,一家四口便都围着一张八仙桌用饭。 妞妞虽小,却也颇有气势,自己抱着大碗,整张脸都埋进去吃,吃得油乎乎的,只剩脑瓜上两只小小的羊角辫抖啊抖。 “达,要蒜。”小姑娘抬起头,挂满汤汁的小手熟练地往脸上抹了一把,油光锃亮。 关中儿女吃面,哪儿有不吃蒜的呢? 齐振业就给她剥蒜,顺便也往翠苗碗里丢了两瓣剥干净的光屁股蒜瓣,然后就听见秦放鹤同翠苗说起去府城应试的事。 “保不齐什么时候,嫂子就是举人娘子了……” “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咋吃那么少?这咋能行么!”说着,翠苗便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夺过他的碗,从堆满了羊杂的盆子里狠狠挖了一大勺,又命人将炖得稀烂的羊肚也切一只来,都塞到碗里,做完这一切之后,还不忘加两大筷子面,“吃,使劲吃,锅里还有!来来来,吃蒜!辣子要不要?香得很!” 看着眼前小山般的羊杂面,秦放鹤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 有种饿,叫长辈觉得你饿。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齐振业憋笑不止。 那碗比秦放鹤的脑袋都大! 妞妞脸上还糊着半根面条,见状茫然道:“达,你笑啥?” 齐振业屈指往她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下,顺手把面条揪下来,“笑咱们妞妞能吃,是个好女子。” 能吃是福,她记得达说过,她想要福。 妞妞嘿嘿笑起来,复又埋头大吃。 那边翠苗还在感慨,“你就不用帮他遮掩咧,饿还不知道他么?要不是你带着,哪儿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这回指定又是你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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