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可惜。 秀才尚且如此,更何况底层平民?当真没有半点抵抗风险的能力,能活着全靠幸运偏差。 齐振业家中有多少钱,秦放鹤不知道,暂时也没兴趣知道,但肯定不少。 当下他父母健在,正值壮年,尚且不惧,可以后呢? 等齐父齐母老迈,家产要交给谁?给齐振业?他是做买卖的料吗? 万一被某些底层官吏盯上,仅凭区区一个秀才,能护得住吗? 秦放鹤现在就能给出答案:护不住! 官商有别,随便丢出一点理由,想弄垮一个商户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如果中了举人,一切就都不同了。 饶是地方官员,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晚,齐振业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伴着红叶寺做早课的钟声,秦放鹤等人陆续从房间里走出。 秦放鹤才一出门,懒腰伸到一半,就见齐振业从路边掏了一把雪糊在脸上,“嘶嘶”怪叫着用力搓洗起来。 洗完脸的齐振业看上去清醒极了,也精神极了,顶着被冻得通红的面颊对秦放鹤大声道:“早啊!” 秦放鹤:“……” 良久,秦放鹤才幽幽道:“极冷极热,当心中风。” 这家伙是真虎啊! 齐振业:“……” 难道你不该夸饿重振旗鼓了吗?! 早饭有豆腐粉条的素包子,还有一锅不怎么浓稠的小米粥,并两样看不出原貌的小酱菜,齐振业吃了,私下里跟秦放鹤叫苦,“果然白给的不好。” 真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啊! 就这么两顿,他就吃得眼珠子都要绿了。 红叶寺的素斋好吃,但得额外加钱买,跟这个不是一回事。 秦放鹤忍俊不禁。 得了,知道吃好的了,便是彻底恢复了。 齐少爷终究吃不了这个苦,转头就找了负责的和尚,将一应素斋席面都订上了。 晌午便在西面院子里用饭,里头有个小小暖阁,分了几个包间,临窗而坐还能看见一截挂着悬松的断崖,截面险峻巍峨,另有重重积雪,自有一番动人。 秦放鹤和齐振业来时,半路时遇到另一群穿长袍的,便立刻想起昨天那小沙弥说的,想必便是这些人了。 对方一行六人,年纪多集中在二三十岁,看见秦放鹤和齐振业后,略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想到这样的鬼天气,竟还有别样傻子爬山。 双方都短暂地沉默片刻,然后就齐齐上前,相互见礼,又介绍起来。 那群人来自湖广一带,乃是今年乡试刚中的举人,此番是要进京赴会试来的。 他们隔得虽然远,但鹿鸣宴次日便启程了,又因是赴试,可走官道,又直又快,饶是中途也频频游览各地,也不曾耽搁,反而比秦放鹤等人来得更早。 打头两人一个叫杜文彬,一个叫康宏,都三十岁上下年纪,也算一表人才。 得知秦放鹤也是举人之后,纷纷吃了一惊,又细细问他师门籍贯。 这样小的年纪,这样的气度,必有名师指点。 若他此番也参加会试,未必不是劲敌。 秦放鹤素来忌讳交浅言深,不大想跟初次见面的人交底,只说了籍贯,师门却糊弄过去。 杜文彬似乎不太有眼力见,还想追问,康宏却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复又对秦放鹤笑道:“你我同读圣人言,此番异地偶遇,也是缘分,不如坐下说笑,如何?” 且不管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得知齐振业仅是秀才后,也不曾流露出轻视的神色,故而秦放鹤和齐振业对他们的印象倒还不错,便也应了。 众人相互谦让着进到暖阁里,又请小师父将饭菜俱都挪到最大的包间内,一时谈笑风生起来,又说途中见闻,好不热闹。 席间杜文彬又要文辩,被康宏拦下,玩笑道:“如此风景,你我不如安静些,何须急在一时?来日高中再发狂也不迟。” 众人听了,连秦放鹤也跟着笑起来。
第49章 抵京 众人相互谦让着落座,因多数人同为举人,又来自不同省府,难较高下,便以齿序定了康宏为主席,之后才各自安置了,将一张八仙桌填满。 康宏先以茶代酒开了席面,大家说些闲话热场,又相互道了字号,行了一回令,就听杜文彬又迫不及待打听起秦放鹤赴京的动机。 康宏也是好奇,未曾阻拦。 秦放鹤摇头,笑道:“我比不得诸位,虽中举,终究才疏学浅,不过侥幸罢了,哪里就敢当真呢?此番乃是听了学里先生们说京城繁华,特来见识一番。” 毕竟年纪摆在这儿,杜文彬听了,先就信了七分。 想他们也是自小五六岁上就开蒙,读了二十多年,才堪堪中举,这位子归兄才十来岁,难不成还是精怪托生的? 那清河府于科举一道,素来平平,这秦子归得中,未必不是矮子里头拔将军…… 齐振业一言不发,只往嘴里丢了颗盐水煮豆,冷眼瞅着席间个人装束和神色,不觉暗自好笑。 啧啧,子归这么说,你们还真敢信啊? 若说方才偶遇时,气氛多少有些微妙,可等秦放鹤说了本届不考,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成为竞争对手,康宏等人便肉眼可见的热情起来,又要行酒令。 秦放鹤笑着应和,半点破绽也无,中间甚至还能适时引导一下话题。 短短一次交锋,他就把这些人的背景猜了个七七八八。 众人皆穿绸缎,腰间亦悬挂荷包、玉佩,水头不差,想来家境不错,但 “不错”和“不错”,也不尽一样。 此六人之中,显然以康宏为首,依秦放鹤看来,倒不全然因为他年纪最长,更多的还是家世更好、见识更多、排名也靠前。 每届乡试放榜过后,各府城衙门便会在第一时间将新晋举人名录上报朝廷,朝廷汇总之后,再统一编撰成册,下发到各府州县衙。一为防止有人冒充行骗,二来也是地方留档,来日编入地方志,为读书人留名。 乡试乃是大事,名册往返皆由专门的驿吏走官道三百里加急递交,效率极高,基本九月中旬放榜,十月初,距离远的最晚不过十月中旬,举人名册就能回到地方衙门手上。 新晋举人们若有意向,皆可凭借腰牌去衙门看过,甚至是手抄副本,带回家去瞻仰供奉。 当日秦放鹤去县衙办路引,又拜见了周县令,出了门就去复刻了名册,故而本届全国新晋467位举人名录,都印在他脑子里。 如果他没有记错,现年二十七岁的康宏,乃是当地乡试的第二名亚元。因解元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考了小半辈子才点的,自然比不过风华正茂的康宏。 至于杜文彬,则名列第九名,余者皆在第十名到三十名之间,也算人以群分。 之所以敢肯定康宏的家世出色,不仅仅是穿戴、成绩,更多的还是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有种类似孔姿清的天然和老成。 这是只有家中长辈长年累月的教导才能培养出来的。 所以康宏家中应该有人做官,或者曾经做过官,但品级绝对不会太高,以至于他有这种素质,但……政治嗅觉欠缺。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考场、官场如战场,想取胜,不仅要自己用功,也要了解对手。而举人名册,其实就是一条非常好的收集未来团队和对手情报的途径。 单靠个人,想拿到完整名录,谈何容易? 但现在朝廷把这些繁琐的工作替你做了!实乃幸事。 偏偏好多人不重视! 联系他们刚才说的“鹿鸣宴”之后马上启程,所以肯定没有赶上举人名册。 这是地域和交通局限,要想赶上来年二月的春闱,就必须尽快出发,这无可厚非。但只要康宏有心,完全可以在途经其他地方衙门时,异地抄录! 这也是朝廷允许的。 可他没有。 所以哪怕听到“秦放鹤”这个异地解元、潜在对手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反应。 倒不是说秦放鹤已经牛到该天下皆知,只是他再次意识到,大多数人哪怕中了举,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却依旧没有孵化出为官的基本素养,多少带了点儿学生崽特有的清澈。 简单来说,就是地位升了,觉悟方面却没跟上,自然也就不能正视自己即将面对的现实的残酷性。 这种情况其实是很可怕的。 因在佛门之地,不得饮酒,众人吃了一会儿,难免觉得寡淡,又有人提出要划拳。 佛门清净地,不得大声喧哗,划的便是五行拳。 五行拳,顾名思义,乃是人的五指各自代表金木水火土中的一种,比如拇指为金,食指为木,我出拇指,你出食指,而金克木,故而我赢你输。 相较寻常划拳大吆小喝的简单加法,五行拳全程寂静无声,又能借助五行将游戏拔高到哲学层面,非常适合读书人起范儿,故而盛行至今。 秦放鹤以前没玩过这种游戏,但是规则很简单,只要脑子够活、反应够快就可以。 他试了两回,很快掌握诀窍,便撸着袖子要上阵。 按照规矩,输了的要罚酒,可在这里不能沾酒水,饮茶又无趣,便有一人将那解酒汤的引子,拿了浓浓一碗过来。 “谁输了就喝这个!”那人有些胖胖的,叉腰放狠话的样子活像神气的瓦罐。 老实讲,一开始秦方鹤只想逢既是有缘,后续他还想从对方身上套点有用信息,并不大在意输赢。可如今一看这个,一闻那飘过来的味儿,脸都快绿了。 这种解酒汤乃是以附近几个省府广泛生长的一种紫红色浆果为原料榨取的,那果子不过小指肚大小,即便熟透了也极酸,酸中还带着淡淡的苦和诡异的甜,非常可怕。 每每有人吃醉了酒,只需将一只果子捣烂泡水,灌下去即可。 可这厮端过来的,竟是满满一大碗原浆。 只一眼,秦放鹤便自动分泌出汹涌的口水,牙都开始酸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恐。 不能输! 死都不能输! 然后第一个输的就是那位提议喝原浆的仁兄。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纷纷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那人目瞪口呆,张着嘴,只是说不出话来,显然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巧。 事到如今,也无甚话好说,他用力吞吐了几口气,然后捏着鼻子给自己狠狠灌了一杯。 “呕~”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口中瀑布般喷溅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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