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大约有七分烫,稀薄的白色水汽袅袅升起,将董春的一双眼睛依稀挡住,但秦放鹤仍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分量。 “是。” 得救了,终于可以不用下了! 他也顺势放下棋子,不去看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棋盘,专心应对起来。 “学生自幼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很,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东家凑的鞋,西家缝的袄……但村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田地不肥,每年收的粮食都不够吃,家家户户都要去城里以新换旧。陈粮不好吃,但好在同样的价钱能买更多,再弄点瓜菜,拼拼凑凑,就不用挨饿了……” 莫说自小锦衣玉食的董芸姐弟俩,便是汪扶风师徒三人也觉得有些陌生。 真能那么穷么? 或许偶有天灾人祸时,确实有灾民流离失所,饥民四处乞讨,但风调雨顺时也这般么? 看见他们的反应,秦放鹤丝毫不觉得意外。 其实董春一派,亦算寒门出身,这也是汪扶风最初愿意收秦放鹤为徒的根本原因,觉得差距不算太大,可以试一试。 若换作蒸蒸日上的世家、贵族,秦放鹤甚至根本入不得他们的眼,因为阶层不同。 “寒门难出贵子”,很熟悉的话对不对,后世无数普通家庭也是用这句话激励自己,激励后代,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阶级跨越。 但其实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寒门”并非现代人想象中的所谓普通老百姓,而是稍微差一点,或者说落魄些的世家、大族。 而秦放鹤这种,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是庶人! 再说的不好听一点:穷鬼!底层穷鬼! 说白了,打从一开始,掌权者就觉得读书这件高级事跟我们底层穷鬼没什么关系。 门槛最低的也就是寒门了。 偶尔零星有几个闯进来的,实属意外。 来都来了,那就留着吧,反正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于大局无碍,还顺带能给外头人瞧瞧,我们是公平的。 看看真正的寒门吧: 董春本人,非常遥远的祖上曾列侯,只是世代递减,几代前就没了。 而汪扶风,家中世代为官,哪怕品级不高,也是正经官宦子弟。 在秦放鹤入门之前,董门出身最差的是大师伯庄隐,白身,家里往上数八代都扒拉不出一枚官印,但他家有良田数百亩! 所以秦放鹤可以适当卖惨,换取一点缓冲空间和些微怜爱,但绝不能指望“动之以情”。 因为不可能。 大家的起点和出身就不一样,本质上代表的阶级利益也不同,无论秦放鹤说得再如何惨,惨绝人寰那么惨,这些人也不可能共情。 因为想象不出来,他们会觉得你在夸张,在撒谎。 更甚者:与我何干?是你祖上不够努力吧! 或许这些人在几年或几十年前,也能多少有点触动,但终究不是现在。 都过去了。 走这条路的人,如果同理心太强,太容易共情,往往会很痛苦,走不远。 说句不中听的,在座众人身上所有的良心加起来,可能都凑不出一副整的。 “……所以最初,学生只是想让自己吃饱饭,吃的好一些,穿的好一些,”秦放鹤笑起来,非常真诚的那种,“仅此而已。” 众人的神色便正常了些。 对嘛! 这就对了! 民以食为天,人之常情! “读书很费钱,乡亲们接济颇多,学生不是没想过报答,奈何有心无力。后来侥幸得中秀才,时任章县县令周幼青周大人私下贴补学生几两银子……” 董春唔了声,转头看汪扶风,“就是年前派了东远知州的周幼青?” 他是现任吏部尚书,凡有官员升降任免,都要先从他手里过一遍,做了票拟,再交由皇帝用印,故而有印象。 汪扶风微微躬身,“是,学生派人反复核查过了,资历和政绩都要的,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一直被压着,没升起来。” 他自然知道什么缘故,那周幼青一不曾出身名门,二未曾拜得名师,自己只是个二甲末流进士,亦无耀眼才学,脑子么,也不够灵光……满朝文武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能升上去才怪! 有才者甚多,但真正想混出头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类似的事情屡见不鲜,故而董春只是嗯了声,就没再多问。 秦放鹤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学生想着,人该有良心,乡亲们那样掏心掏肺的待学生,学生略有了一点能力,便想回报一二,可巧秀才可免税……接下来的两年,大家的日子明显好过很多,甚至可以吃许多新粮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他说,大家也都能想到了: 仅仅秀才便是这样,那举人呢?进士呢? 做官呢? 一个穷困却知道上进,发迹后不忘感恩的少年形象,便完整而清晰地浮现在众人脑海中。 最后,秦放鹤又笑了笑,脸上既有少年人的那种蓬勃昂扬,又略略带了一点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轻狂,但掩饰不住,或者也不想掩饰的野心,“学生只是读书人时,想到的便只有身边的乡邻。可若来日做官,天下百姓,便都是……” 董春突然笑起来,胸腔都微微震动,像看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年纪不大,野心不小,大言不惭。” 什么天下百姓,连个进士还没中呢,就敢想天下! 汪扶风跟在董春身边多年,又极擅察言观色,见此情形,便知秦放鹤过关了,当下抬手往他后脑勺拍了一把,“师公面前,也有你口称天下的份儿!” 还不快改口! 秦放鹤心头一喜,试探着望向董春,见他并无不快,当下起身,正种行了大礼,“弟子秦放鹤,拜见师公,狂妄之语,实在惭愧,万望海涵。” 董春受了,又叫他起来。 “你很聪明,也很有野心,这很好。” 这小子看似在说过往,可字里行间全是表白:我无所依靠,我知恩图报……给我多大的舞台,我就能救济多少人! 用我!好用! 知恩图报么,这很好。 他喜欢知恩图报的聪明孩子。 秦放鹤不敢得意,“是,日后必然谨言慎行,约束自身。” 在外面,他绝不会这么说。 又听董春淡淡道:“日后这份聪明和野心,莫要用在自家人身上才好。” 这就是在敲打了: 可以往上爬,师门也会帮你往上爬,但假如你敢做一丁点儿于师门不利的事……能把你送上去,也就能把你弄下来。 “学生不敢!” 这是真话。 莫说董门对自己有恩,即便日后对方真做出什么来,哪怕顾忌世俗眼光和评判,秦放鹤也要尽力拯救,更别提什么背刺了。 眼见事情告一段落,董芸扫一眼神色不明的董苍,忽笑着上前打圆场,“父亲,大喜的日子,您老别这样严肃,吓着孩子啦。” 董苍皱眉。 她又想做什么? 这么快就想押宝?未免太过心急了些,真当父亲看不出来么? 董芸却不理他。 蠢货。 父亲看出来又如何?她也从未指望能瞒过他老人家。 她想要的只是立场,是表态:父亲您喜欢的,女儿就喜欢。 对这个女儿,董春还是很疼爱的,顺势微微收敛神色,又瞅秦放鹤,“吓着他?” 这小子胆子大得很,比当年的汪遇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前头都敢光明正大糊弄老夫了。 董芸拉着董娘上前说笑,“徒孙大年初一来拜年,您老就没点见面礼么?” 董春有些无奈地指着她,到底没说什么,只一抬手,后头便有人送上丰厚年礼,还有一个大红包。 秦放鹤再次郑重谢过。 今天哪怕只从董春这里带走一颗枣儿,在外人眼中,也是镶了金子的! 董芸就在旁边捂嘴儿笑,“这可是许久没送出去啦。” 连着好几年了,几位师兄收的徒孙也没入过他老人家的眼,自然也就不用费什么节礼。 秦放鹤心思一动,又谢了她。 董娘眼珠一转,小手拉着董春的衣袖晃了晃,“外祖父,董娘也想要。” 人地位高了,年纪大了,就希望下头的小的既怕自己,又别那么怕自己,似董娘这样,就很好。 故而董春一改对其余众人的严肃压抑,非常和气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蛋,“去后头找你外祖母去吧,想要什么拿什么。” 董娘甜甜道谢,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董娘先陪外祖父,然后再去找外祖母。” 她知道哪根大腿更粗。 纵使老夫妻之间,偶尔也会争强斗胜,不然也就不会有流传千古历久弥新的“你最喜欢爷爷还是奶奶”了。 董春一听,果然欢喜,瞧着竟都不那么吓人了。 旁边汪扶风和庄隐对视一眼,也都大着胆子上去要压岁钱,被董春一个眼神骂回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唯独董苍一人仍在原地坐着,显得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时不时瞥汪扶风和秦放鹤师徒俩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第60章 不出意外的话 稍后家宴结束,董春乏了,自回房休息,由董苍代为送客。 众人却也不敢劳他,只在垂花中门作别,请他留步。 谁知董苍却忽然叫住汪扶风,大约有话要说。 庄隐见状,便先带着秦放鹤往外走,又问些日常冷暖,联络感情。、 秦放鹤颇喜这位大师伯温文尔雅,故而对他敬重有加,也问几位师兄情况,免得日后见了却不认得,闹出笑话来。 那边董苍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收回视线,“年纪不小了,也该说亲了。” 汪扶风笑道:“是这个理儿,不过终身大事嘛,总要谨慎些,我这里虽有了主意,来日还需请示过老师才好说下头的。” 董苍微微蹙眉,旋即松开,皮笑肉不笑地问:“哦?是哪家闺秀?” 他觉得对方只是在借口敷衍。 汪扶风还真就是敷衍,但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 “哎,婚姻大事,女孩儿家的名声要紧,如今八字没一撇,怎好就这样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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