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和跟齐振业的屋子是挨着的,在一层稍微偏后的位置,前面隔着几间小库房,很清静。两人的屋子中间那道墙上有扇小门,可连通。 屋内陈设比较简单,但五脏俱全,推窗也可观海,视野虽不是一顶一的好,倒也不闷。 然后等中午有人来送饭时,秦放鹤便托对方递话,“不知钦差大人是否得闲,我等不便胡乱打扰,劳驾代为转达谢意。” 此事不宜大肆张扬,能来送饭的,必然是对方心腹,这些话点到即止。若对方果然有意接见,肯定就主动找理由让他们去了。 那人应了,晚间又来送饭时,果然带了话来。 “大人说了,你们的心意他已知晓,然公务繁忙,恐不得空,两位相公自便即可。” 秦放鹤秒懂,这是不方面在明面上接见。 “再者恐二位不惯水路,春日北方风大浪高,船虽大也难免晃动,还是不要贸然往甲板上去的好。”那人又说。 明面上是担心他们坐不惯船,暗里则是说北方一段人多眼杂,不要随意露面,更不要上甲板。 齐振业这会儿连说话都觉得煎熬,躺在隔壁安静装死,秦放鹤送走传话人后,便自己躺在小床上,慢慢消化这一天之内的许多事。 钦差张大人,汪扶风甚至没有告知对方的全名,多少有些不希望自己深究细想的意思。 但……秦放鹤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细想。 琢磨人,琢磨事,这些都已成为他的本能。 长江一带从每年四月开始,便会陆续进入丰水期,那里几乎承担着全国六成以上的粮产,故而每年的巡堤实为重中之重,钦差一职,非肱骨之臣不能任。 但也不乏上下勾结,以至皇帝对老臣失去信任,剑走偏锋,派无党无派的新人下去的可能。 姓张,张乃大姓,朝中有名有姓的不少。 但能担得起这份重担的,不多。 况且对方还能承担风险将自己运出去…… 众多人名好像变成小球,哗啦啦倒进筛子里过筛,一遍,又一遍,渐渐的,只剩下零星几个。 昨儿晚上秦放鹤就没睡好,此时身下水波极富节奏地起伏着,仿佛将人放在摇篮里一样,从身体,到思绪,都跟着晃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睡意来袭,如下方的滚滚波浪一般将他重重包裹,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秦放鹤还在懊恼,到底是赶不上第一时间看孔姿清和赵沛的会试结果了。 齐振业正值壮年,次日便大为好转,开始吃得下东西了。 傍晚时分,船队正式进入京杭大运河主干,水面开阔,乘风而行,波浪渐小,他也正式宣告康复。 只是吃不惯。 北方冬日菜蔬稀少,又走水路,采买便不那么及时,一日三餐皆多水产,齐振业的脸都快吃黄了。 他本就不习惯泥腥味,平时隔三岔五吃一次也就罢了,如今却要天天见,只恨不得断水绝食。 就连秦放鹤也有点遭不住。 菜蔬瓜果么,船上肯定有,毕竟此番南下是大张旗鼓打着钦差名头来的,代表朝廷脸面,再苦也苦不到钦差大人们。 但能苦他们。 若在平时,使点银子自己买也就是了,眼下,却不大方便。 所幸此时刮的还是北风,水面又宽,河道又直,也无人敢挡道,顺利的话,十来天就能到扬州。 等送了信,他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若有北方餐馆最好,若没有,自己买了食材做也方便。 接下来的几天,齐振业被秦放鹤盯着做了几篇文章,大有长进。 又观察几日,见这一带似乎鲜有人来,两人还趁着饭点悄悄往外去了两回,虽不敢远去甲板之上眺望,但远眺朝霞夕阳,近观水浪滔滔,颇觉心胸舒畅。 尤其天公作美时,那晚霞红的紫的烧成一片,铺天盖地,落在江面上,天水一色,也都似着了火一般热烈,美得惊心动魄。 闭上眼睛,感受着充满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又有飞鸟捕鱼,水花淙淙,刷拉拉回荡在耳边,浑若御风而起扶摇直上,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齐振业喜得手舞足蹈,又写又画,准备来日见到翠苗和妞妞母女时,也这样说给她们听。 “只一条运河便如此壮丽,若来日真有幸得见大海,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秦放鹤不禁回想起秦父,他生前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亲眼目睹海之壮阔。 若此行顺利,不如就去入海口走一走,也不枉来此一遭。 两人作伴,谈天说地,虽闷,却也有限。 不知不觉,半月已过。 两人眼见两岸上风光变迁,天气也继续暖和起来,便都褪去厚重的冬衣,做好随时下船的准备。 二月初九一早,船队缓缓靠岸,意欲补给。 有人来敲秦放鹤的门,让他们预备换船。 当日傍晚,夕阳西下,暮色昏昏之际,果然有人来接,秦放鹤等人带好行囊,悄然下了楼船,衬着暮色遮掩换到一艘小巧乌篷船上。 船夫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一言不发往岸上划去。 岸边已有一辆极宽大的马车等着,只没有车夫。 秦放鹤等人迅速换过交通工具,由自家人驾车,先驶离运河岸边,眼见慢慢进了城镇,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这才松了口气。 齐振业试探着下地走了两步,笑道:“好生奇怪,分明已经下来了,可脚下竟还软绵绵的。” 众人皆是如此,歪歪斜斜醉酒一般,都笑了一回。 天色不早,众人先找了客栈歇息。 这里不比北方,四季常温,便是寒冬,青菜也是不缺的,齐振业张口叫了许多,肥鸡嫩鸭烧肉摆满桌,好一番狼吞虎咽。 秦山接了秦放鹤的眼神,跟阿发先后出门,分两头各自打探臬司衙门的位置。 “下头百姓知道的有限,我们也不好细问,只听说近来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发生……” 对这个结果,秦放鹤并不意外。 若果然连底层百姓都听到风声,那就离天崩地裂不远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夜休整,众人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又用了热乎乎的白米粥,吃了当地有名的鸡丁、笋丁和蘑菇丁三丁包子,并几颗油煎萝卜糕,这才往臬司衙门的方向驶去。 原本跑堂竭力推荐鱼片粥和炒虾仁等,奈何众人才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恨不得从里到外都是腥气,听着这个便觉胃酸,故而拒了。 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位置紧要,事务繁杂,恐朱元白日理事不得空,秦放鹤直等到天色擦黑,估摸着后宅也要开饭了才去门上递帖子。 递的是汪扶风的帖子。 原本那门子见他年少还有些散漫,只道每日来找他们按察使大人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不急,便将本子放在门房上,晚间我们凑一堆儿,明日一早送进去。” 秦放鹤不理他话里话外的轻慢,“只怕你家大人等不到明日。” 在望燕台待了几个月,再开口时,他的语调中已多多少少染了点京味儿,那门子便微微收敛神色,又听这话说得郑重,略一迟疑,果然接了帖子。 一看落款,脸都白了,忙不迭赔礼道歉,“小人眼瞎,不识得尊驾,险些误了大事。” 秦放鹤笑笑,倒也不扯虎皮做大旗,直旁敲侧击道:“无妨,没有误了就好。我观你神色倦怠,眼中也有血丝,想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近来你们大人公务繁忙,你们也跟着不清闲,这些我都晓得。” 能在臬司衙门外管收帖子的,必然不是寻常门子,少不得是朱元的一个心腹。 那门子一听,顿觉遇到知己,又感激他体恤,连连作揖。 “两位相公大人大量,小人惭愧,长途劳顿,且先进来用茶,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他先叫人上了好茶,又特意嘱咐外头的人用心伺候,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后头报信儿。 不多时,秦放鹤和齐振业还没等茶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那门子便已又跑着回来,抹着汗道:“大,大人有请。”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后者略一沉吟,低声道:“想来我去也无甚大用,反倒麻烦,不如留在此间,一来若有变动,也好有个接应;二来么,也观察一二。” 秦放鹤应了,当下便同那门子进去,一路上又说些云山雾绕体恤关怀的话。 那门子确实有点心眼,嘴上感动归感动,看似说了一堆,实则有用的半个字都没漏。 不过秦放鹤还是从字里行间推测出,朱元最近确实有些过分的忙。 须知按察使一职十分敏感,盐茶粮瓷的大头皆在江南一带,又有对外海贸,朝廷也怕他们在地方上待得久了,自成气候,基本上每届都做不满三年一任。 现在已经是朱元在的第三年了,若有变动,就在当下。 秦放鹤心中想着,脚下已经到了。 那门子上前与人交接过,躬身请秦放鹤自己进去。 里头案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文官,容貌并无过人之处,单看身形,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但他眼中分明有血丝,嘴唇也不甚红润,微微起皮,显然最近都劳心费神没休息好。 “你是……”朱元看着进来的少年,联系近来听到的传闻,喊出他的身份,“遇之的弟子?” 遇之,直呼字号,语气也颇温和,想来与汪扶风私交甚密。 秦放鹤适当调整态度,上前行礼,“是,见过大人。” 朱元让他坐了,又叫上茶。 秦放鹤怕耽搁事,来不及喝,先从怀里掏出用细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信递过去,“学生顽劣,游学至此,顺道替先生带了封信过来。” 游学?大半夜的游到臬司衙门? 这话鬼都不信。 朱元面上笑呵呵的,又问了汪扶风的近况,显得十分亲昵,仿佛关照自家子侄一般。 秦放鹤都一板一眼地答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汪扶风的叮嘱,“送了信,不许停驻,即刻就走……” 于是亲眼看到朱元接过信封,秦放鹤立刻就要告辞,“大人公务繁忙,学生贸然打扰已是失礼至极,天色已晚,就不多耽搁了。” 朱元一怔,顺势挽留。 秦放鹤便笑道:“大人留步,学生这便告辞了。” 那边齐振业还在拿出做买卖的厚脸皮,跟外头几个门子拉关系,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又塞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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