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族人大肆兼并土地、茶园,横行乡里,当地人只知“天高”,竟不知另有“皇地厚”。 又有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拿住其两名党羽,在其家中搜出来路不明的赃银数十万两,并往来各路信件若干。 其中一人乃是地方盐官,职位不高,权力却大,被抓后他亲口承认,曾受高阁老之子的指示,在盐田产量上作假……一应供认不讳。 另一人拘捕,状若癫狂,冲入地道欲要纵火同归于尽,朱元为保护证据,当场下令将其射杀,又揪出一干爪牙。 看到同归于尽这里,秦放鹤也算明白为何当日南直隶那边乱成那样。 幸亏他们跑得快,不然乱起来,朱元也未必能空出手来护得他们周全。 甚至再往阴暗点想,高阁老毕竟掌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万一皇帝重情,不曾赶尽杀绝;或是上下勾连者除之不尽,偶有一二漏网之鱼,倘或被他们看到自己和齐振业在,年轻又好欺负,抱着“老子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再者高阁老倒下,主要矛盾消失,次要矛盾凸显,昔日盟友逐渐向新的对手转化,朱元跟汪扶风注定走不到一处,假如他想趁机借刀杀人呢? 但凡一点犹豫,没准儿这会儿尾七都快过完了! 再说回高阁老一党,饶是秦放鹤见多了后世乃至历史上各色贪污大案,也不禁对那位高衙内的无法无天感到触目惊心。 他的手法非常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竟在几年之内瞒天过海: 世人常见的弄权盐务,多在盐引、售价和等级上作假,所以后续相对来说比较好查。 但高衙内不同,他直接派人杀到地方盐矿上,谎报矿井数量和产量! 就好比原本这一代每年可产盐十万斤,但负责这一项目的盐官虚报产量,对上面直说有八万斤,那么剩下的两万斤,从理论上来讲,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 只要这一步瞒住了,后面什么放盐引、定品级、搞售价,所有流程全部合理合法,甚至比历代盐官做得都要规范,堪称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任谁来看了,都瞧不出破绽。 因为那些程序,它们还真就一点儿破绽没有,全部合法! 而那多出来的两万斤,全都放给私盐贩子,或是干脆伪装成别的货品走海运出口,大禄国内都没有把柄。赚的钱高衙内六,余下的各级关节和商人分四成。 不用纳税,这些人简直赚疯了。 最初户部统计收上来的税款时,虽有所察觉,但最初数目并不算大,结合下面报上来的天气等原因减产,也能混过去。 可是白来的银子太招人喜欢,那位高衙内做了几年之后,眼见一切顺利,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惊动皇帝。 然隔行如隔山,头几年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根本就不懂采盐,光知道后面的皮毛,就任他们查去吧,连根毛都查不出来! 这还只是开始! 高阁老在京中的家里,祖籍所在的老家,他们父子的族人,都还未曾查抄…… 这么抓下去,又不知要扯出多少人来。 铁证如山,高阁老当日就交了辞呈,但皇帝按而不发,直接在大朝会上一贬倒底,听说高阁老当场晕厥。 主动辞职和被贬官,虽然结局都是不当官,但实际待遇天差地别。 说得简单点,前者好比你在单位做得好好的,功德圆满,主动激流勇退,日后也能留个好名声。 而后者,就是犯下重大错误,被单位辞退,遗臭万年。 大禄朝内阁定员六人,其实经常有不满员的时候,只要剩下几人能保证正常运转,也不是非要凑够六个。 且官场起起伏伏,常有这个月贬,下个月又升起来的情况,有个缺,便会令人无限遐想。 但将高阁老贬官之后,天元帝当场提拔了第六人! 这几乎等于昭告天下:高阁老完了! 他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高阁老倒台,原次辅卢芳枝升首辅,董春为次辅,余者亦递进。 顷刻之间,内阁再次满员,而朝中的清洗风波却才刚开始。
第65章 南下(五) 巨物轰然倒下,震起的余波惊人,远如边关亦被席卷。 短短数日之间,吏部抄录升贬文书的书记官都有些手疼。 官场犹如被狂暴的台风反复深犁了几个来回,所到之处,沟壑纵横人仰马翻。曾跟高阁老一党有牵连的,要么锒铛入狱,要么惴惴不安,犹如惊弓之鸟。 而之前被打压的,不乏喜极而泣者,皆山呼万岁,直言日月昭昭,陛下之心如光胜辉,终以雷霆手段涤荡寰宇,还朝廷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但在这正义背后,却又难免酝酿风波,别有用心者试图借此打压对手排除异己,不惜将高贼同党的泥盆子扣在无辜者头上,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弹劾。 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不人心惶惶,唯恐一夜醒来,身上就多了莫须有的罪名。 高阁老经营多年,不说直属的亲眷和徒子徒孙,光下头帮他办事的便多如过江之鲫,有真的,也有扯虎皮做大旗的,彼此盘根错节,若都一概而论,势必影响时局。 另有女眷们明里暗里相互勾连,发挥的作用并不逊色朝臣多少,也需得细细追查。 其中有人自甘堕落,也有的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甚至也不乏稀里糊涂就被当枪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助纣为虐的,这些都要好生区分,断然不可一竿子打死一刀切。 最后,还是天元帝亲自发了话,当众命三司会审,再加吏部结合过往政绩汇总,必然不叫有罪者逃脱,也不会冤枉任何无辜者。 如此,方才稳住了。 只又有借机收买人心者,趁机拉帮结派者,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简直比高阁老倒台之前更热闹了百倍不止。 作为高党据点之一的江南更是重灾区,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抓了那两人之后,仅仅三天,从上到下的官场几乎被清洗一遍。 此番动作如此干脆利落,可见不仅天元帝早有准备,便是下头的人也筹谋良久,如此方能无缝接替,不至于影响上下正常运转。 甚至许多百姓都不知道,一夜之间,顶头掌管他们生死的父母官已换了一批。 此番杭州虽在事发边缘,然秦放鹤等人也从邸报和周遭动向中嗅出波诡云谲,偶然听到一点坊间传闻,已觉毛骨悚然。 然对秦放鹤等人而言,此番却得了极大的好处。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周围的学子们,对他和汪淙越加推崇,凡事无有大小,皆要来问过他们的意见,得了看法之后,才转头去做。 这才只是学场之内,推到官场,更不知要多么夸张。 不过很快,他们便体会到了。 时任杭州知府刘兴玮下去视察府学,顺便考教学问,考了一回之后,便张口问山长:“汪大夫家的公子可在么?” 汪扶风身上挂着谏议大夫的官衔,亲近者直呼其字号,疏远者却也不甘心只呼姓氏,便将官职加上,既表敬重,却又显出几分松弛亲昵来。 山长便说汪扶风的弟子游学至此,汪淙一早请了假,在外与人文会。 非但汪淙不在,因秦放鹤来的关系,不少优秀学子想去一教高下,也跟着请了假,甲班座位都空了一大片。 刘兴玮扑了个空,闻言不怒反喜,和煦笑道:“这很好,年轻人么,正该四处走一走,增长见闻,很不必死读书,没得把人闷坏了。这倒叫我想起年轻时候的事了,他们今日却在哪里集会?可巧本官有空,便去凑凑热闹。 高阁老倒台之前,董春早已位高权重,刘兴玮巴结不迭,却也不好表现太过。然如今对方越发炙手可热起来,距离首辅仅一步之遥,什么颜面体统,便都可抛之脑后了。 老的中的那批心机重城府深,且没个由头,也不好登门,如今两个小的在此聚堆,岂不是他的买卖到了? 听说汪扶风颇看重那个小弟子,就连董阁老也许他初一登门,眼见便是前途无量。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错过此等良机,老天也不容他! 西湖之美古已有之,颇多文人墨客在此留痕,又有豪商巨贾广兴园林建筑,当真处处是景、步步动人。 这日正飘着点牛毛细雨,整座西湖便似那美人笼纱半遮面,越发朦胧动人起来。 有本地学子带头组局,请了秦放鹤和汪淙等人来一并游湖,中午在西湖深处的一家小馆内吃喝。 此时虽未到荷花盛开时节,然荷叶却已长得极好,浓翠叶片如盖,正的歪的斜的,都在濛濛水雾中熟睡。 水汽多了,便汇成水珠,一颗颗又大又圆,滴溜溜滚在叶脉上,窝在叶片凹陷处,晶莹可爱,活像化了一碗水晶。 众人乘坐一条精致画舫,只叫船夫慢慢地撑,他们便在里头联句,输者罚酒一杯,或抚琴高歌。 几轮过后,兴致正酣,便有人笑道:“我等今日在此畅玩,背靠西湖美景,又有子归兄此等远来贵客,又不乏灵光迸发的好句,如此丢了实在可惜。不如抄写下来汇编成册,也刻个本子,数年之后再拿出来看,岂不有趣?” 他说得委婉,在座诸位却都听懂了: 数年之后功成名就,再看时也不枉年少一场轻狂,自然又是别样滋味。 在场的最大的也才二十来岁,多有年少成名者,此时正是他们最蓬勃最昂扬,也最不知天高地厚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谁都觉得自己会黄榜登科,谁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故而纷纷响应。 秦放鹤和汪淙也没意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众人当即热烈讨论,这个说他认识哪家书肆的掌柜,乃是日常去惯了的;那个说那家的纸不好,不如用城北的雪花纸,柔韧结实,又容易保存…… 齐振业就在旁边跟秦放鹤和汪淙笑,“江南一带果然不同别处,我才来了这几天,便已觉受益匪浅。” 不光是学问,更多的还有那种自信张扬的底气,就在场这些人,甭管举人还是秀才,横着看竖着看,骨子里都透着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劲儿。 江南的风景柔美,女子也柔美,但读书人,却大多傲气。 这也有几分道理。 考场如战场,行不行的,得先觉得自己行才能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72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95 96 9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