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爹,若连亲生父亲都不肯殊死一搏,还能指望谁呢? 况且陛下亲口给了这个机会! 陛下想听别人说这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微微发颤,“陛下乃人君,亦为人父,想来比微臣更清楚,为人父母者,便是一辈子要操心的,哪怕他不争气,惹了祸,打在儿身,痛在……” 他言辞恳切,未曾引经据典,也无华丽辞藻,可恰恰因为如此,才更能打动人心。 是啊,自己的孩子,就算惹了祸,也未必舍得惩罚,更何况,还是没有过错的孩子呢! 一番话说完,孔父双眼含泪,只撑着不肯落下来。 此举成败,皆在这一瞬! 良久,便听天元帝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好一颗慈父爱子之心。” 宁同光便觉脑中嗡的一声。 要糟! 孔父没有再说话,依旧以头触地,官帽就摆在一旁,显然已将前程抛开。 关于排名是否公正的话,他半个字都没讲,但字里行间都清晰地表明了:他的儿子值得更好的! 天元帝也没有再说话。 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现任首辅卢芳枝的徒孙便是本届考生,全程回避,刚才才从后面过来当背景,此时也不便开口。 董春略一沉吟,主动出列,“其实老臣和诸位大人都是一样的,明白陛下用心良苦,不过是担心来日有人重蹈覆辙。然天下之大,人心各异,陛下日理万机,所思所虑何止万千,又岂能以他人之过而惩己身?有过者,皆是他们自己糊涂,我等却怎好因噎废食而误了良才。” 皇帝确实有提拔寒门对抗世家之心,也担心世家复兴,尾大不掉,酿成昨日高阁老的大祸,所以要权衡。 这些都是真的,宁同光从这一点出发,并没有错。 但有一条最致命:太心急。 宁同光太心急了。 就看看吧,前三名全是寒门,甚至直到三十名,世家子所占也不足五成。 太过了。 实在太过了。 纵然要改,也要循序渐进地来,世家大族延续千百年,根深蒂固,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太过激进,表面上看确实在短时间内达到平衡,但处处隐患,那些世家心中会作何感想? 确实,他们不敢抱怨陛下,怨恨朝廷,却可以对付寒门子! 刚入朝堂的寒门子便如尚未长成的幼苗,根基尚浅,随便一点绊子就够他们爬半天了…… 世家确实需要遏制,但天元帝也绝不会想看到双方为此积怨,以致水火不容。 他想要的,是关键时刻满朝文武不论出身,都能拧成一股绳。 要做到这一步,需要耐心,需要时机。 绝不是现在,不是马上。 果不其然,刚才还一言不发的天元帝听董春说完,便立刻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董阁老,你可是寒门出身,说这些话,岂非身在曹营心在汉?” 董春笑道:“方才宋老便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老臣深以为然。殿试乃是为朝廷选才,那么老臣心里想的,眼里看的,便只有朝廷,只有陛下,哪里还分什么寒门世家、曹营汉家?” “内举不避子,内举不避子……”天元帝将这句话反复念了几遍,垂眸想了片刻,这才转回去,来到孔父身边,亲自弯腰将他拉起来,“起来吧。” 孔父跪得久了,颇觉膝盖僵硬酸痛,踉跄了下才站稳,“谢陛下。” 天元帝看到他眼中含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回去告诉探花郎,养足精神,改日还要替朕寻花呢。” 前朝殿试过后,有选出最年轻、容貌最出色的进士为探花使者,去皇家园林找寻最娇艳最美丽的鲜花,以便皇帝为新科进士赐花的旧俗。 后来,这一人选便有了探花郎的美誉。 再后来,探花也成了第三名的专称,而“探花”这一职责,也延续了下来。 故而天元帝这句话,就直接敲定了孔姿清本届第三名探花的名次,再无更改之可能。 孔父一听,憋了半日的热泪滚滚而下,哽咽道:“谢陛下隆恩!” 天元帝又拍拍他,往地下看了眼,笑道:“大喜的日子,做什么罢官那一套,快自己捡起来戴上。” 孔父破涕为笑,果然捡起来又戴上了。 处理了孔姿清的排名后,后面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天元帝大刀阔斧对会试名次进行重组。 除第一第二名不变外,提孔姿清为第三名探花,原定的会试第三落到第五…… 黄榜已定,由专人抄写,皇帝用印,即刻发布。 稍后各自散了,宁同光心乱如麻,急匆匆追上董春,“阁老,借一步说话。” 内阁之中,他与董春皆出自寒门,故而一直较旁人亲近些。 旁边众人见了,都很识趣地告辞。 不待宁同光开口,董春便叹道:“你只见其一,却不见其二,且等着吧,过不几日,宫中便要有消息传出来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朝中不乏聪明人,但有的时候,害自己的恰恰就是这份聪明。 殊不知陛下是天子,可也是人,也是父亲。 宁同光一怔,才要说话,却见董春已经摇摇摆摆走远了。 诸多同僚自他身边经过,宁同光都似毫无察觉,只自己杵在原地发呆。 当初会试排名出来,也有朝臣不满,但彼时陛下并未说什么。 过了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霎时间面色如土。 是了,陛下当时确实没说什么,可能是满意,也可能……是陛下给了自己纠正的机会! 但很可惜,他没把握住! 宫中……
第68章 返京 四月底五月初,殿试捷报抵达全国各地府州县衙。 五月中,皇三子正式出宫建府,爵位未增,其母王贵妃去贵妃位,降为妃,母家亦受牵连,各自去职、削爵不等。 三日后,皇四子、五子亦出宫,其母各自禁足。 五月下旬,原礼部尚书宁同光去尚书职,离内阁,南下任贵州巡抚。 短短二十几天内,朝廷就出了这许多大事,由不得人不多想。 杭州已正式进入梅雨季,几乎日日阴雨连绵,然齐振业和秦放鹤竟神奇地有些适应了,仍未启程。 连日阴雨,室内略有些阴凉,桌上摆着一只小巧火炉,取其干燥温暖之意。 四周列着一整套荷叶冰裂纹青瓷盘子,里头垒着饱满的水蜜桃、紫红的杨梅、黄澄澄的香瓜,以及带着滴水枝叶的新鲜荔枝,互撞的色彩艳丽可爱,湿润的空气都被甜美的果香填满了。 “……皇三子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之一,而自打几年前太子薨了,只怕这之一也就成了唯一。”汪淙熟练地剥了一颗荔枝,露出晶莹柔嫩的果肉来,“其母出身不高,风评也平平,本就是母凭子贵,如今却不约束家人,也算咎由自取。” 前番江南盐务案子爆出,三皇子的那位舅舅便受了罚,如今前因后果都抖搂得差不多,三皇子之舅直接就被下了狱。 而这会儿还有许多细节没审完呢,待到真正结束之日,恐怕小命不保。 秦放鹤啃了一牙软糯香甜的香瓜,流了许多果汁在手上,便向一旁的小铜盆里洗了一回,“母妃和舅舅都有牵扯,三皇子也未必就不知情,然一个是亲娘,一个是母舅,到底不好撕破脸。且他如今也大了,自然要生出野心,既然有了野心,便要招兵买马收揽人心……” 招揽人心不只是说说而已,得让人家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跟你混。 皇三子母家出身不高,能直接带给他的帮助并不大,那么要想帮外甥上位,在官场混不开的情况下,就只能帮着弄银子。 高衙内一党搜刮来的银子,大半自留,余者分别送往诸位皇子处。 三皇子那边便是母舅亲自接收。 三皇子本人最初推了两次,然没银子使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眼见几位兄弟都收了,到底抵不住诱惑,便开始对一切装聋作哑。 皇子们收下面的孝敬再正常不过,甚至天元帝本人也是这么过来的,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不阻止,就是默许。 但千不该万不该,高党不该对盐务下手。 更甚至,哪怕下手,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水至清则无鱼,但凡派出去办事的,多少都会往自己口袋里划拉点儿,哪怕不自己动手,也会有地方各级塞。 少的,适当的,皇帝可以忍,默认那是给的辛苦费。 可高党显然越线了。 皇子出宫建府,意味着可以独立成家,是真正政治意义上的成年,自然是喜事,一般来说,皇帝要么为其晋爵,要么奖赏其母。 然这三位皇子前后脚出来,生母们非但没有如旧例那般得脸,反而跟着吃刮落,显然都不清白。 但三皇子一脉必然是最严重的。 皇子们出宫后,就不得再随意入宫,想见母亲也要先向皇帝递折子申请,多有不允者。 天元帝此举,既是警告敲打,也直接将皇子与母家拉开距离,切断前朝后宫的勾连。 齐振业捂着腮帮子,边嘶溜口水边道:“啧啧,那位三爷,也是个狠心冷肺……” 他娘家舅舅再不争气,说到底,此番也是因他下狱,且瞧皇帝的态度,显然是要保全自己的儿子。如此一来,势必要将罪过全都压到王贵妃母家身上,方能洗白,维持三皇子的声誉。 总而言之,那位舅舅死定了。 可怜吗? 一点儿也不! 若非王贵妃有了儿子,给了他们希望,便不会有今日弄权的机会。 但若没有弄权的机会,王家人虽无泼天富贵,却大概率可以善终。 一切的果皆是当初自己种下的因,只能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皇子之争暂时有上头的师长们顶着,秦放鹤等人倒不大着急,反而是后面宁同光的下放,更叫他们感兴趣。 宁同光本就是内阁之中资历最浅的,此番先后主持会试、殿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天元帝深感其心,然后……贬官了。 巡抚位高权重,若放在常人身上,绝对是实打实的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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