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多礼。” 春兰扶起他,常青安说明了来意:“不知店中赊账多少,我愿先行付清,如此关头,当由能者担之。” 出乎意料的是掌柜摇了摇头,有些局促:“同大人们所做的比起来,我做的事何能入眼?况且都是乡里乡亲的,往上数个两三代,许是一家哩。” 他虽然看起来凶恶,实际说着一口方言,心地不坏,倒是意外的和善。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常青安含笑道:“皆自明也。”[1] “我有意扬此明德。” “这……” 他搓了搓衣服,很是迟疑。 一个平头百姓,做的微末之事,没想到竟入了大人物眼,这让他感到欣喜的同时又很忐忑,明德,他也可以以此自称吗? “德无深浅,亦不论贵贱。” 常青安略行一礼:“非是挟恩图报,而是经此世,渡此德。” 掌柜的连忙上前,有些手足无措地行了个礼。 “便依夫人言。” 春兰奉上鼓鼓囊囊的荷包,他当场打开,清算账目,嘴中念叨着:“多了多了。” 他从柜中取出铜钱,又拿出多的银子,还给春兰。 “这等钱可拿不得,拿了夜半会有债主找上门,断不能收。” 凡人生死,当敬鬼神。 “多的银两便算作我替这百姓们预付了,若此事结束,仍有余银,可来寻我。” 他犹豫片刻,将多的钱又塞入荷包中,同铺子的钱分开放置。 “那草民先收下了。” “可。” 见他收下了,常青安这才走出这棺材铺。 倒是她没想到还有这等忌讳,水患事后再另寻法子嘉奖便是,能做出这等事的人,心中自有一套处事原则,说不好听点便是古板固执,太受规矩,若是遇见难事,也会守着规矩去寻解决之法,艰难不少。 常青安先行垫付,也是为了若有意外,他手上有钱,当可轻松些许。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2] “咳咳。” 夹杂着病气的虚弱声音响起,一人广袖单衣来到她面前,弯着腰行下一礼。 “草民拜见夫人。” “敢问夫人,可是想除旧革新,动此天下民?” 他已然上了年级,须发皆白,老而不衰,自有一股意气,双目有神,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通透,令人心惊。 常青安亲自扶起这位老者,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不过一妇人,何以安天下?” “咳咳。” 老者笑道:“虽为妇人,敢安天下,此乃你意。” “学而在德,扬此明德,又曰君子必诚其意[3],不知夫人意可真?” 常青安心下了然,那夜讲学她并未掩藏,更未避开耳目,是故挨得近的人都能听到,这位老者便是其中一人,看他精神面貌不错,言辞也并不粗鄙,应当是有些学识之人。 她并未觉得冒犯,反倒觉得有趣,若是寻常迂腐的文人,应当对她嗤之以鼻,纵然面上守礼,内心也是大有意见的,但是这位老者,眼神如一。 “我所思所行,皆为真。” “敢问天下何在?”她抬头看着天,而后目光移下,放眼远方,周围四方囊括于她眼内,而她立足于此地,放眼更遥远的地方:“天下在于天地之间,更在这凡俗之中。” “天下万民,又于国安此万家。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4] “君子修身,修身在正其心,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5]。” 她正视老者,问道:“一人正可使一家正,若不正人齐家,何以治国安天下?” “嗬嗬。” 老者忽而大笑两声:“立于微末,谋此后世,此计深远。” “夫人远虑,老朽叹服。” “浅薄之见,不敢当此言。” 常青安这才问道:“敢问老人家名姓?” “老朽姓李,名唤风。在下不才,明熙年间堪堪一进士。” 常青安讶然,明熙年间便是先帝时期,距今至少三十年。 她看向老者,再行一礼。 “我尚有一事相求,还望答允。” “可。” 常青安讶然,她正要开口,却听老者道:“夫人所求,可是一夫子?夫人志向高远,老朽愿略尽绵薄之力。” 她长叹一声:“青安拜谢。” “听闻今朝状元乃夫人长子,如今散尽家财者为次子,更有小姐以千金之躯行善,老朽以为,教其家而能教人者,当有之。” “实不敢当。” 又一夜,烛火再燃,常青安目视这许多孩子,他们年岁不一,但尚算乖巧懂事,虽然衣着简陋,却并不邋遢,他们只是尽力做了。 最起码,他们的脸都洗地干干净净,露出稚嫩纯然的脸庞。 这次,赵渝也跪坐于常青安身侧,另有老者李唤风于旁端坐。 “哐当。” 常青安盖上茶盏,于昏黄烛光下抬眸,眸色分明,如月色皎洁清浅。 “请先写德之一字。” “是,夫人。” 孩子们握着树枝,回忆着那日所学,一笔一划慢慢地写着,李唤风起身默默查看,微微颔首:“仿其形,还算端正。” 但是他们仍然忐忑,数双眼睛悄悄地看着常青安,令人难以忽视。 “学而时习,言而有信,可。” 孩子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们看着地上由自己亲笔写出的大字,心中涌现一股欣喜与自豪,他们也能写字了! “昔曰学,今曰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学而时习之[6],学而时思之,思而省之,思学识省己身。” “……” 帐篷内安静非常,常青安慢条斯理地讲着,一段话她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地说,而后她提着树枝,于地上写下“省”一字。 经过上次的讲学,孩子们快速反应过来,也抓着树枝跟着写,看一眼写一笔,无人糊弄,毕竟这样的机会很是珍贵,外头想学的大有人在,只是挤不进来,又怕惹恼了夫人。 老者李唤风轻抚胡须,低声道:“夫人讲学大有不同。” “何出此言?” 赵渝疑惑,她其实也没有上过学堂,不知道外面的夫子是怎样的。 “寻常夫子多是陈述圣贤所言,旁征博引,从古至今,如此方知学识之浩瀚,效仿先贤,而夫人讲学,多是推己及人,多为自省而思,自明而学。” 老者李唤风顿了顿:“如同审讯。” 步步紧逼,直击人心,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每每让人羞愧不已。 赵渝思索片刻,从大哥那日起,母亲确实是下手毫不手软,她其实也未以责相逼,寻常时也总是含笑相对,如沐春风,但无端令人心惊。 “我想问您,您洗去心上尘埃了吗?” 老者李唤风愣住,他看着赵渝,赵渝不带丝毫恶意,她只是单纯地有此一问,却如利刃直剖心意,和她母亲如出一辙,他怔然片刻,悄然叹道。 “我非完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7] 赵渝认真道:“人非完人,人非圣贤,有此思当有此省,有此省当有此言,自省自明,问己身,于己自学。” “这真是……” 老祖李唤风惊诧不已,竟然被她圆回去了。 她年岁也不大,瞧着也是个孩子模样,却能有此言。 他不由地失笑道:“你同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渝抿唇,内心雀跃不已,她眼睛亮晶晶的,却仍然绷着脸强自按捺。 “不敢当。” 老者李唤风越发感到惊奇,他看着常青安和赵渝,内心竟久违地激荡起来,如擂鼓齐鸣,方知此志未平。 敢动天下民乎? 作者有话说: [1]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俊德。”皆自明也。——出自《大学》 [2]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出自《大学》 [3] 君子必诚其意——出自《大学》 [4]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出自《大学》 [5] 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出自《大学》 [6]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时习之。——出自《论语》 [7]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出自《左传》感谢在2022-12-25 19:12:52~2022-12-28 19:3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栗子 14瓶;曲家吃货喵~ 11瓶;青穗 10瓶;淇淇 7瓶;skipper 6瓶;一口大帐宛 4瓶;Mamiko、57916122 3瓶;5429619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何以报怨◎ 等到常青安再次例行巡查时, 她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热情许多,会用灼热的眼神默默看着她,但又不敢擅自上前。 小孩子们经过她时也是慢下脚步, 称一声:“夫人。” 常青安面不改色,神情镇静。 赵在凌于旁汇报着近日情况及消耗。 “堤坝即将修固完毕,府衙内尚有余粮若石, 银两则不知, 我已命粮队收工,改为招收木匠工人,预备修筑房屋。” “三弟此时仍在堤坝处,待三殿下和六殿下处理完此事后便护卫两位殿下归京。” 常青安颔首:“是该去瞧瞧他了。” “恐怕您认不出他来。” 常青安心念一转便明了, 做这等活计哪里还能保持仪容整洁? “无妨。” 几人正说着,却见一壮汉走上前来, 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夫人。” 他脸上有一道刀疤,瞧着不大像个好人,身上一股子匪气, 他径直走来,说:“听闻夫人晚间教授学问,小儿体弱,不知能否请夫人去我那处给我小儿讲学?” 私下讲学并不罕见, 多是高门大户请了夫子到府中来单独教导,但常青安晚间能抽出一些时间便已是不易,且不说这事妥不妥当, 单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想让常青安开小灶。 常青安蹙眉:“可将地点稍挪近些, 悉心照料。” “夫人原谅则个, 我那处实在挪动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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