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这样吗?”恭颐皇后细致地打量了张晚霁一眼, “我怎的就听到碗盏支离破碎的声响呢?” 张晚霁嘟起嘴唇,很轻很轻地笑了一笑, 说道:“阿岑姑姑想要给母后送汤, 我数日未见母后, 又担心母后的身心健康,遂是想要给母后亲自喂药, 服侍左右,结果, 手上的动作没个轻重,就这么将药盏给摔了……” 张晚霁说及此,眸底浮泛起了一丝隐微的泪意, 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皇后, 道:“母后不会怪罪予我罢?” 恭颐皇后隐微地听出了一丝端倪,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 温声说道:“你是怀疑阿岑姑姑么?” 此话俨如一根惊堂木,当空砸落而下,在稀薄的空气之中砸出了巨大的水花和涟漪,整一座屋宇仿佛被钳扼住了咽喉,落了个满堂沉寂,鎏金色的光影在空气之中隐微震动了一下, 不愧是母后,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张晚霁觉得这个时候,要去掩饰和辩驳,也没什么意思了,她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趋步近前,在恭颐皇后身前的床榻上徐缓地端坐下来,轻轻握着她的手掌道:“我觉得母后险些落水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在皇后的注视之下,张晚霁凝声说道:“此前我寻烟罗和天香了解了一下情况,她们二人就将大致情况跟我说了一遭。” 皇后的容颜渐渐添了一些血色,修长匀白的手指,在很轻很轻地叩击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律的动响,道:“然后呢,你怎的会怀疑上阿岑的呢?我没有识错的话,阿岑是看着您从小长大的人了,她对你至少是有一份情谊在的,你为何会觉得她存在问题?” 张晚霁能够看出皇后其实也对阿岑心存疑虑,但她藏得很深,至少没有像张晚霁一般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张晚霁自然不可能对皇后坦白说自己重活过一世,她知道阿岑乃是皇廷之中某位贵人的暗桩,是一头不会吠叫的鹰犬。 无从解释, 也不能往这个方向上去解释。 张晚霁细致地斟酌了一番语句,眸睫轻轻上抬,视线的落点重新聚焦在了皇后身上,说道:“温妃与宁国公主跟我结下过梁子,饶是她们母女二人想要行祸害之事,也不可能在宴会上公然行事,若是母后真的落水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她们。温妃和宁国公主能预想到这一点,也势必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一抹兴味浮掠过了恭颐皇后的眉庭,她修长细直的指尖轻轻在暖榻上敲击着,道:“那你的意思是?” 张晚霁凝声说道:“我觉得这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另有他人。” “这个「他人」,你指的是阿岑?” “我手上没有切实的证据,遂是特此来问母后,我想知道当时母后落水后的具体情状。” 恭颐皇后没有思索,只道:“当时温妃所赠送的夜明珠,确乎是交付到了阿岑手上,到了桥上,阿岑说,夜色正浓,宜取出夜明珠。” 恭颐皇后视线逐渐变得无限幽远,浓深的情绪掩藏于邃深的眼瞳之下,道:“我取出了夜明珠后,很快就感受到夜明珠的珠身,逐渐变得滚烫,我没有防备,有些拿不稳,夜明珠就这般跌摔在了桥面上。我本想吩咐婢女去将夜明珠捡拾起来,但没想到,夜明珠倏然撞在我的脚踝处。循理而言,我本是能够站稳的,但是,那一夜不知怎的,我重心猝然不稳,本是行将落水的,但习武的本能到底是救了我一把,我摁稳桥头,也就没有摔跌落桥。” 听恭颐皇后将那夜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张晚霁微微横悬着的心,此一刻稍稍安放了下来。 剧情是一模一样的,但结局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在前世,母后落水,导致怀胎,事后甚至落下了病根,但在今生今世,她避过了一劫。 此则张晚霁始料未及之事,却由衷地感到欣慰,心里亦是舒了一口气。 张晚霁轻轻捏握住了皇后的骨腕,道:“母后分明已经怀疑阿岑姑姑,为何不声张一下,方才阿岑姑姑还打算给您送汤药进来,要不是我阻止,她就将汤药送进来,这该如何是好——” “嗯?你阻止她了,原来你并非无意。”皇后的眉眼点染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方才是谁说是诚心诚意地给我送汤药进来的呢?原来是蓄意为之。” 张晚霁:“……”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被抓住把柄,她左右手两根食指,相互戳了一戳:“我先前不知晓母后是如何打算的,也不清楚您是否对阿岑姑姑有所怀疑,所以,我不敢轻易将心里话同您说。” 张晚霁捏着皇后的手,紧了一紧,温声道:“如今,您对我坦诚了,我也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恭颐皇后长久地注视了她一眼:“这是我记忆之中的柔昭吗?” 张晚霁:“嗯?母后何出此言?” 恭颐皇后拂袖抬腕,纤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你啊。” 张晚霁捂住额心,暗暗吃了一痛:“母后为何要戳我啊?好疼噢。” 恭颐皇后淡寂地看了她一眼:“跟自家人,还会耍小心计、甚至有所保留呢?” 张晚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从皇后的这一番话,听出了一丝阴阳的气息,她嘟着嘴唇慢腾腾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怕母后说我在挑拨离间,所以,我才不敢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皇后失笑,笑意亦是在慢慢地减淡,道:“我发觉,你身上有很多的变化,是我以前不曾发现的,不知是你原本就有的,还是说,受了沈仲祁的影响,然后慢慢有了这样的变化。” 张晚霁薄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 她不是原本就有防备心,也不是受了沈仲祁的影响。 而是—— 她用了整整一世,买了一个血的教训。 在今生今世,她不可能再轻易地轻信任何一个人了。 她更会让那些曾经迫害过自己的人,血债血偿。 自然,这些话,她不可能说给皇后听的,也根本说不出口。 张晚霁静缓地垂落眸睫,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骨腕处青筋虬结狰突,以草蛇灰线之势,一径地朝袖裾深处延伸而去,最后没入晦暗的深邃处。 皇后将女儿的容色变化纳藏于眼底,她品出了一丝端倪,遂是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话说回来,这几日跟随着沈仲祁前赴燕州,感觉如何?” 张晚霁乌浓的睫羽,很轻很轻地颤了一颤,一抹绯色轻轻游上面颊,道:“还可以的。” 皇后挑了挑眉:“什么叫还可以?我的意思是,跟沈仲祁待在一起时,你可有受委屈?” 张晚霁顿了一会儿,道:“有些时候确乎是要磨合,他会惹我生气,关键是他还不知情,这让我要不断跟他沟通他才能去改进。但大多数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的。”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以手作篦梳,将一绺发丝徐缓地捋至肩前。 恭颐皇后道:“我听闻你们前往燕州的时候,遇到了二皇子。” 提及那个人,张晚霁蓦觉偌大的内殿,空气俱是为之凝固了。 皇后品出了一丝端倪,道:“二皇子出宫一事,极为隐秘,他此番前去,是为了找你吗?” 张晚霁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她不知该说什么。 恭颐皇后道:“二皇子对待你,还真真不一般。” 张晚霁道:“那母后相信我吗?我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但是,二皇兄他,总是会强迫我做很多我不愿的事。” 恭颐皇后眸色添了一抹凛意:“为何不早些与我说?” 张晚霁道:“若是我以前说了,母后会相信我吗?” 皇后怔住。 张晚霁垂落眸睫,道:“若是以前我说了,会有多少人信呢?大家总会说,他是我的皇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不能反抗,甚至连说‘不’的理由也没有。” 这一番话听得让人心碎。 恭颐皇后蓦然觉得女儿离自己很遥远,她捋开大袖,将女儿拉至身前坐下,道:“你和二皇兄的事,能否与我细说一番?” “我相信你,只是,我需要知道,在过去,在私底下,他到底是如何对待你的。”
第三十九章 张家泽这个人, 在张晚霁的心中究竟占据了多大的份量,恭颐皇后并不是清楚,她唯一知晓地是, 张家泽对自己的女儿并不一般, 他对她很好, 这个「好」, 一度超出了寻常兄妹该有的范畴。 皇后此前一直没有问张晚霁这一桩事体, 她怕是自己多心, 但经过这一段时日的观察与分析, 她到底是品出了一丝端倪, 故此,她觉得很有必要,躬自问一下张晚霁这个问题。 张晚霁是没有料知到母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沉默晌久,陷入了一种持久深远的回忆之中。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张家泽, 是在一个雪霰瓢泼的白昼, 那个时候要拜太岁爷, 先帝召他们一众后辈前去祖庙,落雪纷纷泱泱, 张晚霁从轿辇上下来,烟罗撑着一柄遮雪的油纸伞, 替她遮挡住了冷凉的飞雪。 - 雾凇沆砀,整座皇城都俱是掩映于一片乳白色的雪雾之中,在昏晦的天光之中显出了一丝淡淡的暗色轮廓。 鎏金色的日光在熹微的辰光之中沉沉浮浮, 雪风徐缓地擦过面颊, 张晚霁感受到一阵微微的凉冽之意,她打了个寒噤, 不由得将颈部往狐绒围氅之中缩了一缩,整一张脸都深深埋了进去。 当时,没走几段路,她就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 是大皇兄和其他外戚族兄正在围着一个人,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她听到大皇兄颐指气使地吩咐道:“你给本宫跪下。” 张晚霁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青山竹袍的少年,面容清峻白皙,气质温润毓秀,俨如一块和田璞玉,他背脊挺得笔直,远观而去,犹若高岗之上的青松,风一拂,就显出了嶙峋的轮廓。 少年不愿意下跪,但其他族兄往他的膝盖骨怒踹了一脚,少年被迫跪在雪地上。 他穿得本就单薄极了,此番跪在雪地上时,就显出了一种形销骨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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