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门口送她们的那天,乔知予穿得从未有过的人模狗样。 蓬松宽大的大氅衬得她壮壮的,站在城门下,她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丘,看着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出了这座城门,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她们便又如鱼入大海,散布天涯了,一时之间,还有些舍不得。 “将军,明年我还回来看你!” 蛮龙卫的刘芳,都骑上马走了老远,还恋恋不舍的调转马头,冲着城门下的她大喊。 这一声喊,又激起其余的鬼面军回头,也跟着喊起来: “我也是!” “将军,我也回来!” “加我一个!” “你们回来,我也回来!” “大家都回来!” …… 乔知予眯着眼,笑得活像个慈祥的老人,高声道:“好,一言为定。” 远方官道上,传来应声无数。 “一言为定!” “一定回来!” …… 天有些阴,看着像是要下雪。 将一直牵挂的鬼面军们送走,总算是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乔知予心里提起来的那口气松了下去,咳了两声,转身撑在城门旁吐血。 现在每天都要吐那么一两回,她都要习惯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死又死不了。只是这次吐出来的血里面,还有些黑红的血块,根据她受内伤的经验,这看起来有点不妙啊…… “师父。”禄存赶紧上前来扶住她。 他的手有点抖,抖得厉害,比她的身体还抖,活像命不久矣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样。 乔知予抬眸瞥了他一眼,将他慌乱无措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顿时一乐。 嗯,不错,有被孝到。 她快死了,大家都纷纷孝了起来,或许这就是……四方来孝? “有酒吗?”她推开他,又抵着唇咳了几声。 禄存取出酒囊,想要递给她,却十分犹豫,像是在思忖着该不该这样做。 毕竟一向稳重威严的师父突然就吐了血,看起来似乎病得不清。 他的手支在那里,怎么也送不出去。乔知予抬手将酒囊薅了过来,拧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压下唇舌间的铁锈气。 “师父……”禄存欲言又止。 他那脸上的表情,像是想问,又不敢问,看着真像是天要塌了,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死不了。”乔知予倏然一笑,随口安慰道,将酒囊甩回他的怀里。 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呢…… 自从她病倒以后,姻姻开始发愤图强。 大概是看着伯父这个靠山摇摇欲坠,明白了要想把九五之位坐稳,还得靠自己,姻姻开始疯狂补课,像是要趁着伯父还有气在,把自己一口气撑成个治世全才。 御书房里的灯烛一亮就亮一个晚上,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姻姻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了命悬一线,争分夺秒的滋味。 乔知予陪着她,那场景非常的幽默。 姻姻在一旁发愤图强,有时看不懂奏折,急得挠头,乔知予就在旁边悠闲的写自己的遗书。 没错,写遗书。她闲下来后,给所有人都留了一封书信,这些人里面有乔容、乔铭、乔怀,还有箐箐、时锦、时帆,有禄存、启蛰、玉腰奴、长平、杜依棠……信的内容大抵是她给他们未来的安排,或者是对他们的建议,以及表达一下对他们的想念。 每天想到谁就给谁写,竟然攒了两大箱,目前看来,估计还要攒到第三大箱。 写得累了,乔知予就抬眸瞅一眼姻姻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乐一会儿。有时,她甚至会落井下石: “姻姻,你如今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你很焦急,很无力,很后悔,很自责。” 正在埋头苦读的姻姻抬起头看向她,茫然的点了点头,“嗯,确实如此!而且还心慌气短呢。” “那就对了。”乔知予重新抬笔,悠然笑叹道:“这种感觉就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就知道取笑我……”姻姻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的强打起精神看奏折。 姻姻过得不爽,乔知予心里就有点爽。她潇洒落笔,高高兴兴的又开始写遗书。 哼哼,姻姻啊姻姻。 等到一年之后的此时,你会戴着你愚蠢的小王冠坐着你愚蠢的小王座,用你愚蠢的小脑袋思考着愚蠢的小奏折。而伯父我,只会吹着空调喝着汽水打着游戏追着剧,在天堂一样的地方过着你个坏家伙一辈子也过不上的幸福生活。 当然,闲得无聊的时候,可能偶尔也会想你。 只会有那么很少很少的一点…… 烛火昏黄,乔知予瞥了身旁人一眼,唇角微勾。 和前两辈子不同,这辈子,乔知予从一开始就找到了姻姻。那时候姻姻刚被生下来不久,天下已乱,在乱世中养活一个孩子对寻常人家绝非易事,她提出五两银子买下她,她的爹娘一口应下,半点都没有犹豫。 天命之女、世界女主,前两世把她生生坑死的姻姻,又落到了她的手里。她那时只是个小崽子,刚出生不久,小小软软的一团,饿了要哭,渴了也要哭,还要尿裤子。 她把自己的衣服裁碎了给她当尿布,怕她冷着,又用包袱把她裹着,挂在自己的怀里。婴孩饿得快,她怕她饿着,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到处给她找奶喝。 有时夜间赶路,走在荒原之上,四下皆黑,好像整个天地之间,就只剩头顶的一轮明月,还有踽踽而行的她,以及她护在怀里的她。 “噗通,噗通。”强劲有力的,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噗咚,噗咚。”细弱迟缓的,是姻姻的心跳声。 看着怀中两腮皮肤皲皱,鼻子下还挂着鼻涕,但是睡颜安详的小婴孩,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前世她撕心裂肺的那一句: “因为我是人啊!我是人!可你只是把我当工具罢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还要她怎么爱她? 她第一世杀了她,她又怎么可能爱她! 可是“爱”,对姻姻来说,或许实在太重要了…… 第一世,她在姻姻八岁的时候才找到她,她已经在青楼里待了两年,见遍人间冷暖;第二世,她在姻姻六岁的时候找到她,那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掉,哭得双目通红;第三世,她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找到姻姻,她还不记事,宛如一张白纸。 就这样吧,一切重新翻篇。 在荒原的月色下,那时的乔知予看着怀中的姻姻,做下了这个决定。 她要变得权势煊赫、只手遮天,她要变得无与伦比的强大,强大到连皇权都得在她面前颤抖! 她要做这世上最强的人,给姻姻最多的爱,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将一切的一切全都捧到她的面前。 她要掌控她、操纵她,也彻底地原谅她,试着爱她。 虚幻的三生三世,她是她唯一的锚点。 当月光像雪一样洒在她们二人身上的那一刻,一切便再一次的重启。 当思绪回到现实,已过子时三刻,夜已深了…… 姻姻被瞌睡虫偷袭,她抓着一本奏折,看似在看,却双眼迷离,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实在撑不住,趴到了奏折上。 乔知予伸手出去,本想无情地敲醒她,可瞄到她眼下青黑,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没用的东西。” 她骂了句,随后站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盖到了她的身上。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癫 又是一年春节,与去年相比,这个年过得稍显冷清。 乔铭没回来。他去年就说过今年回不来,得明年才回来。既然乔铭不回来,乔知予让在漠北吃沙子的乔峻茂也别回来了,她看着烦。 至于乔容,好消息是高家那男人突发恶疾死了,她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寡妇;坏消息是她和箐箐接手了河间卢家在西北西南一带的贸易网,忙得脱不开身,也没法回家过年。时锦和时帆则跟在她们身边。 “乔姻”这个乔家女已经病死,取而代之的是“应姻”。从容貌到身世,各方面的细节乔知予都已经亲自完善好,找不到一丝纰漏。从此以后,姻姻就以应离阔之女“应姻”的身份活在这世间。所以……她也不能再回乔家过年。 最后,年夜饭也就乔知予、乔怀,柳婳吃,三个人一起吃出了一种空巢老人的寂寞。 年后,乔知予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想要去见妙娘,但她快死了这种事情,除了让妙娘难过以外没有任何用。 既然不能去见妙娘,那肯定也不能去见应云渡,见了应云渡就瞒不过妙娘。 连人手一封的“遗书”,乔知予都没给他们二人写。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很干瘪无力,无论怎样她都无从下笔。 妙娘和应云渡也像商量好了一样,没有来找她。他俩总是这样,就像她不去找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来打扰她。 那么多人想要把她永远绑在身边,但他们却甘于在她的生命里当一个过客。 不知为何,这让她总觉得亏欠…… 雪化的时候,乔知予去探望了刑台的应离阔。 这个由她和他一手打造的专制机构,最终成了他的牢笼。不过好消息是,这个牢笼条件不错,甚至给了他一个院子,让他可以看到院中梅花盛开。 在落梅飘雪中,乔知予与应离阔下了最后一局棋。 两人对弈,一人执白,一人执黑,棋盘之上,厮杀猛烈。 与往日一样,应离阔总是棋差一招,眼看将全盘皆输,乔知予却又让了他一步。 “我适才多走一步,这颗不算。”她伸出手,从容地从棋盘上挟走一颗白子。 应离阔望着面前人的举动,一时之间,心头五味杂陈。 “这棋局之上,你本就该是赢家,何必一让再让?” 世事如棋。 当年,若是乔迟想坐上九五之位,所有兄弟没有一个人会反对,哪怕是他,也会衷心拥护。 少年英才,世家出身,骁勇善战,智计过人……这天下,或许本就该姓“乔”,而非姓“应”。 可他偏偏就要让他。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一退再退,让他产生无穷的贪念,妄想着凭借无上的权势,将他也攥在手里,绑在身边。 可那一次,他的十一却再也没有让他。 他宁愿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让过他,也好过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哥此言差矣。”棋案前,乔知予意味深长道,“我们兄弟之间谈什么输赢,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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