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甬道,朱红的宫墙,依偎在一把油纸伞下的两道身影在秋风中更显冷清,只肌肤相触之处才有淡淡的暖意。 沈既白默默搂紧了她。 这伞下的一隅之地甚是窄小,她的身边只有他,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抬眸看着雨幕,突然感觉这潮湿烦腻的下雨天也没那么讨厌了。 “圣人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责罚而已。” “会罚俸吗?” “嗯,一年。” “啧,岂不是要白打工一年半。” “灵鹤真人的事……我告知圣人了。” 周歆的心倏然一沉,“哦,他怎么说?” “圣人要亲自置办真人的后事。” “这是国师应有的体面。” 她声音苍凉,与往日大有不同,惹得沈既白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走到应天门,一前一后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车内有车夫提前准备好的姜茶,沈既白一上车就给周歆倒了一杯,看着她一口不剩的喝完才又倒了一杯自己喝。 大理寺的马车与沈府的差不多大,主位坐两个人是有点挤的,沈既白没像以前那样规矩地坐在侧位,而是霸道地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他的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如此圈抱着她,他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周歆:“我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 不知道为什么,沈既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他又搂紧了几分,像是想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唐公临死前说,有一件事我肯定猜不到。我琢磨了许久他这句话的意思,始终捉摸不透,直到我想起,虚尘子曾提过,我们在你家桂花树下的那番言论他是知道的。” 沈既白嗯了一声。 “纸扎人救走唐彦修那天,闻半仙的院子里是有结界的,这说明那个纸扎人早就跟在我们后面进去了。” 沈既白又嗯了一声。 他并不惊讶,看起来像是早就猜到了。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纸扎人其实一直跟着你,或者一直跟着我,只是我们没发现?” “是这样。” “所以我觉得,唐公突然说这句话,是不是因为他看见有个纸扎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在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了。” 沈既白道:“那天它夺刀的招式,我只在那晚用过。” 周歆侧扬起头去看他:“所以你早就猜到了?” 沈既白也偏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不是故意瞒你的。” “我知道,这段时间事赶事,你也没时间说。”周歆收回目光,“那你觉得纸扎人是在跟踪你,还是在跟踪我?” 沈既白沉吟几许,“不确定。” “我觉得是在跟踪我。”周歆道,“她在观察我。” “为何?” “不知道,直觉而已。” “对了。”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我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听说沈少卿自打入大理寺当值后便一直很受东都贵女的喜爱,升任大理寺少卿后更是追求者如云,日日都有人追你的马车,还有人去沈夫人的馄饨铺打听你的消息,这是不是真的?” 沈既白有几分局促,“……没这么夸张。” “自从你和朝南衣打了一架,东都便有你好打女眷的传言,甚至还有你好打房中人的诽语,往日那些追求你的贵女都被吓跑了。” “……你信了?” “怎么会?”周歆笑道,“我就是好奇,有这个传言在外,孙九娘怎么还会迎难而上非要纠缠你呢?” 沈既白低头注视着她。 “上次之后,我遣徐绍去敲打了一番孙寺正和孙编纂,听闻孙九娘因此被罚跪祠堂一夜,自那以后没再来过桂花小院。” 他怎么答非所问呢? 周歆只哦了一声。 沈既白认真解释:“我与她只见过那一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周歆:“……” 周歆:“我没吃醋。”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他误以为她吃醋了应该是欢喜的,像上次那样眼里带着笑意才对。 可现下,沈既白的眼眸中满是怯怯。 周歆捏着他的手指,“哎呀,我真的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这么紧张。” 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她脸上移走,似乎想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辨一辨真假。 周歆朝他笑了笑。 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垂下了眼眸。 二人一回阅微堂,沈既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积压的案件,他的思路和周歆一样,看完案卷便将注意力放在纸扎人第五个目标上,周歆陪在一旁,时不时与他讨论几句案情,闭口没提朝南衣。 晚膳是徐绍送进来的,来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卢寺卿还真采纳了您的建议,在膳堂的墙上写满了律条,搞得大家都不愿意去膳堂用膳了。” 闻言,沈既白只嗯了一声。 徐绍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歆一眼,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 周歆:“……” 她突然想到,这样的话,以后沈既白每次去膳堂看见那面墙岂不是都会想起她? 那他还怎么度过余生? 其实下午提起孙九娘,周歆是有意想问上一句,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要不要试着接受其他人。 可这句话就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也许她是自私的,但更多的是矛盾。 她希望这几个月的短暂相处能在沈既白无限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又不希望沈既白因她的离去而变得更加患得患失,更加惧怕与人关系过密,执念更重。 晚膳后,沈既白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抱着一堆案卷,坐在桌案后点灯熬油。 周歆坐在他对面,二人中间的桌案上堆着一堆案卷。亥时过半夜已至深,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沈既白嗯了一声,“侧堂有床榻,你先去睡。” “那你呢?” 他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连头都没抬:“写完就来。” 周歆站起身,双手撑着桌案欠身凑近,隔着桌案亲了亲他的脸,“别太累。” 沈既白笔下一顿,宣纸上多出一条不雅观的长条墨痕。 “……嗯。” 周歆走出了正堂,却没去偏堂,而是走到一旁的石榴树下,画了个缩地千里阵。 她走到阵里,目光落在还在亮着光的正堂,双眼发涩。 再见。 也不对,大概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晚风吹来,寂静的院落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树影摇曳过后,刚刚还站在树下的少女不见了。 再睁开眼,周歆已经身处幻境中存放布老虎的那间屋子里。 不远处的废墟之中亮着光,唐彦修坐在篝火边,抬头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银发少女单手掐着虚尘子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 那就是朝南衣? 周歆不敢靠近,怕被她发现,只放了只蝴蝶过去偷听他们的对话。 “……为……甚么……” “他终究是我师父,你不该杀他。” “可……他……”虚尘子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篝火旁的唐彦修,“也……也……” 一句话没说话,他的身躯便迅速枯化,犹如被人吸干了精血,变成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朝南衣稍一用力,纸扎人便化为一堆纸屑,自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随即,她转过头,朱红色的眼眸看向了唐彦修,披散的银发随风飘扬,飒爽中带有几分杀意。 “我是捅了他一枪。”唐彦修闭上双眼,“南衣,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朝南衣飘到他面前,声音比面容更加清冷:“为什么?” “他见死不救。” 朝南衣捏住他的脖颈,却没有用力去掐,“唐彦修,执迷不悟不是件好事。”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容貌并无变化,只是发色变得银白,浅茶色的瞳眸变得赤红,看起来妖冶迷人,又十分危险。 “你不怕我杀了你?”朝南衣凑近他,“我是真的会杀你。” “我知道。”他依旧看着她,目光眷恋,“我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朝南衣看了他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唐彦修从怀中取出油皮纸袋,打开后拿起一块芙蓉糕递过去,声音异常温柔:“你一向不贪嘴,这是你唯一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我今日特意去买的,尝尝看?” 朝南衣侧目睨着他,并没有接的意思。 他将糕点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就当圆我一次心愿,好么?” 闻言,朝南衣垂眸看着那块芙蓉糕,抬手接过去,咬了一口。 唐彦修专注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 “笑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收我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块芙蓉糕,但我也很高兴。” “哪怕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 “你不在人间,我在意的人都不在人间,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朝南衣看着他,温暖的火光下,她的脸却冷若冰霜,毫无温度,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 一道惊雷闪过,朝南衣将剩下的半块芙蓉糕收入袖中,起身飘向空中,青衫邈邈奔月而去,宛如嫦娥在世。 子时了。 寂静的夜空乍现几道紫色的闪电,一道颜色比一道深。 冲虚真人飞升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象。 周歆掏出隐身符贴在身上,召出桃木剑飞了过去。 “轰隆——!” “轰隆——!” 两道雷声经过,朝南衣漂浮在星幕之中,背后是皎洁的圆月。 她捏决掐咒,脚下乍现一道赤红色的法阵。 周歆停在她上方,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心道,还真是想要借国运逆转乾坤。 朝南衣这是想飞升想疯了。 可不论是宋公还是衙修,就连沈既白对她的印象都是有些矫枉过正的正义之士,不是会至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那种人。 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轰隆——!” 紫色雷电自九霄而下,周歆立刻操控桃木剑飞了过去。 顷刻之间,又一道紫色雷电劈下! 居然是两道天劫,冲虚真人飞升那日才一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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