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的烟线徐徐弥散在空气中,气氛肃穆。 他们皆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殿中站着,时而低声交头接耳,时而垂头若有所思。 很久没有捷报传来了,这次总算是稍稍有了点儿好消息,也如他们所料,果真是蔡古出风头。 这个时机,真是正正好。 经历了赵家的事,谁也没法再说什么,也没人敢对张党叫板了,只能保持沉默。 只是局势依然不容乐观,敌军这次只怕是不拿下一些城池疆域誓不罢休,国主御驾亲征,简直棘手至极。 张瑾过来之前,几人正在说话。 有武将道:“此番西武国国主亲征,想必准备充足,有十足的自信,我们这边虽然派了不少兵力,但稳妥起见,臣以为陛下还要再加派一些兵力……” “不可!” 立刻有文官出声反驳:“边境大军已是足够,若一再加派兵力,只怕武将手中掌控军队过多,恐有祸端。” “所言极是。” “其偏远荒蛮小国,所求甚多,不若和谈化解干戈,以利趋之……” “笑话!我大昭建国至今,从无主动和谈先例,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主动服软么?这让天下人如何看?这才丢了几城,你倒是怕了?” “你!”那文官被噎得恼火,不欲与之争辩,继续看向上首的天子:“……陛下,臣以为战事劳民伤财,若主动与之谈判,未必不可占有先机……” 立刻便有人也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对方看似来势汹汹,西武国主亲征,恰说明他们早已亮出底牌,想必坚持不了太久,只要蔡将军能让他们占不到好处,自然不会再失利。” “此言差矣……” “陛下,臣以为……”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在下头争了起来。 文臣武将,人人意见不一,有主张和谈的,有主张皇帝祭天求祖宗保佑的,还有主张继续加派兵力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裴朔无精打采地站在这群人中间,抬起袖子遮住脸,悄悄打了个哈欠。 真困啊…… 吵吵吵。 吵有什么用,又不是谁嗓门大就听谁的。 裴朔裴侍郎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抬起手指掏掏耳朵继续闭目养神,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神游太虚的样子。 殿中几个门下省的官员,看到这些人吵得快失控了,不由得都看向裴右丞,指望着这个平时挺有战斗力的人开口控控场子。 结果看到他站着,脑袋一点一点的,都快睡着了。 他们:“……” 奇了怪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裴朔平时精神不是挺好的么?不是还熬夜办公谁衙署、号称朝廷第一卷王么?怎么今天还打起盹来了? 他们不知道,打从赵家倒了之后,太多事务变更导致裴右丞裴大人连着一个月天天通宵,忙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素来以工作狂著称的裴大人头一次熬不住了。 御前补觉挺好的,大不了御史弹劾,奏折里骂他两句。 反正陛下她护短。 就没带怕的。 裴朔又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 那边一干人吵完,郑宽也开口了。 郑宽不谈其他,只注意到了安西都护府的事:“陛下,臣以为龟兹内兵力充足,臣以为濮阳钺出兵太晚,且此人过于急功近利,行军之才不及步韶沄大都督风格稳重,陛下不妨再为安西四镇任命一个副都督,与濮阳钺共掌大事,以防此人于大事上专权独断。” 他话音一落,便听一道冷淡的声音横插进来—— “步大都督重伤苏醒,加之蔡将军已至,何以有濮阳钺一人独断之言?” 张瑾突然来了。 郑宽一滞,尚未开口,就感觉到身边掠过一阵冷风。 张瑾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来到最首的位置,朝高座的女帝抬手一拜,“陛下。” 他方才声色俱冷,一看向她,刹那冰雪消融。 只有温和笑意。 姜青姝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看来司空对形势很乐观。” 张瑾负手淡哂,从容不迫道:“臣只是不赞同郑仆射所言,此刻任何变动,皆不利于稳定军心,战场之上,任何纰漏皆决定成败,既有捷报,便是好事。陛下与其琢磨这些,不妨着重褒奖有功之将,也算鼓舞士气。” 姜青姝:“卿说的也有理。” 郑宽还欲再说,姜青姝却径直看向站在最后面打盹的裴朔,“裴卿觉得呢?” 无数双眼睛瞬间落在了裴朔身上。 裴朔:“……” 我的陛下啊,说好的护短呢? 裴朔冷不丁被点名,终于稍稍睁开双眼,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没听他们刚刚在聊什么,但他大概也猜得到,便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拜了拜,“臣觉得张司空所说的有道理。” 郑宽不禁皱眉。 他以为裴朔至少也该说些什么,没想到裴朔比谁都懒得争论,还直接附议张瑾的话。 裴朔说完就困倦地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张瑾的背影,又重新阖上——自从上次天子遇刺,朝野上下人人都发觉司空对小皇帝的关心非比寻常,甚至亲自侍奉君侧。 往好处想,那是别人眼里只手遮天、可能篡位的张司空,展现出了罕见的忠君的一面,说明他至少还保留了臣子本分,并无不臣之心。 也有人往别处想。 比如有人认为,他是趁赵家败落的时机,趁机完成一场政治作秀,让世人看看,他张瑾才是真正为君王肝脑涂地的“大忠臣”。 但真相呢? 谁要是看出这人意欲染指亵渎君王的狼子野心,那还真好了。 裴朔必须闭目养神。 张司空一来,天子和众臣商议便简短了许多,片刻后,天子又开口唤:“李俨。” 李俨连忙上前一步,“臣在。” “朕让你拟的新任神策军大将军人选名单,可拟好了?” 李俨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张来,“臣已经确定有六个合适人选,请陛下过目。” 邓漪上前接过,走上台阶递给姜青姝,姜青姝一边仔细看着,一边问:“都是些有战功傍身、从军多年的良将?” “正是。” “都是你亲自选的?” “……”李俨一顿,“回陛下,是臣亲自选的。” 中间只有郑仆射过来问了一下,找他聊了聊,李俨受他提点,破例加了几人,不过他自己也认真核查过,觉得这是合陛下心意的。 李俨做事还比较中规中矩,不会故意偏向什么势力,他见多了那些倒台的例子,也唯恐轮到自己,不想沾染那些个腌臜事。 非要偏个什么的话,他就老老实实按着陛下的心意来,不得罪皇帝总没错。 姜青姝看了一眼,还比较满意。 从前她记不住这些名字,私底下努力过后,现在几乎对每个人的势力背景烂熟于心。 要安插自己人,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动辄亲自动身去收买人心,而是放心交给郑宽去办了。 现在后宫日渐冷清,要论过得最安稳的,当属郑宽的儿子灼钰,再加上有裴朔在,郑宽对女帝是完完全全忠心不二,绝不动摇。 虽然心机上少些圆滑,但是个可靠踏实的老臣。 姜青姝说:“明日申时让他们进宫,朕要当面考察。” 李俨:“是。” 待众大臣议事结束,张司空又独自留了下来与女帝单独说话,其余人早已习惯,纷纷转身朝宫外走。 裴朔打着盹走在最后头,郑宽一把将他扯住。 “小裴啊。” “大人有何贵干?” 郑宽对先前御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一出来就想问个究竟,但看到这人没睡醒的样子,他倒是哭笑不得。 裴朔不等他开口,便说:“下官知道大人在想什么,大人还是沉住气比较好。” 裴朔不像郑宽有话就直言,哪怕天子不采纳,作为文官也必须上谏。 他深知,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 倒不如静观其变。 濮阳钺未必听从张瑾,如果真是濮阳钺故意不发兵导致庭州失陷,那时就已给这次蔡古的告捷提前埋下伏笔,濮阳钺本盘算着趁机立下战功,但蔡古不会给他太多机会。 说白了,就是过河拆桥的时候到了。 濮阳钺那边又会如何? 怕是事情还没这么简单。 秋风萧瑟,风卷枯桑。 裴朔和郑宽一同朝宫外走去,郑宽思索着裴朔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愁容满面地抚着须。 裴朔见他一路上都嗟叹连连,心底还是被触动,不由得开口。 “下官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人想听哪个?” 他卖着关子,让郑宽一头雾水。 郑宽:“坏、坏消息?” “坏消息是,此番西武国主御驾亲征,战术诡谲,只怕比预想中还难招架得多,于西边守将、于大昭,皆吉凶难断。” 郑宽心突地一跳,他自己心里大概也有这样的预感,但他一介文官,几乎没读过兵书,对行军打仗之事根本不懂。 听到裴朔亲口这样说,才心下一沉。 他眉头紧锁,又脱口而出道:“那好消息是什么?” “好消息是。”正好行到宫门口,裴朔拢着袖子转过身来,淡淡道:“战事吉凶难断,未必就会按照所有人心中所想发展。” 郑宽:“啊?” 什么意思? 他这难道不是废话吗? 好事和坏事,怎么都是同一件事? 裴朔却微微一笑,不等郑宽继续问,就慢条斯理地朝他抬手弯腰一礼,“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他挥挥袖子转身,懒洋洋打着哈欠朝着另一边走去。 端得漫不经心。
第216章 犹堪一战取功勋3 裴朔所言隐晦,因为接下来之事,无论是他,还是陛下、张瑾,皆无法百分百断定。 于他而言,九成为凶。 但若有一成希望按他所愿发展,便定会再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时间回溯到昨日。 裴朔没日没夜地忙碌,并非只是因为衙署事,若单凭尚书省事务,还不足以让他感觉到吃不消。 他是白天忙于公务,夜里去调查事情了。 等他终于将收集的有关濮阳钺的一切信息整理好,才上呈御前。 姜青姝坐在上方查阅,皱眉问:“濮阳钺的家人就住在京城?几个月前便与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暗中有往来……有没有查到身份?” 裴朔说:“臣已经尽力去查了,但对方行事隐蔽,臣的消息也只是从邻里处探听得知,若想知道他们是谁,须得他们现身才行。但若事关战事,交易已经达成,对方保险起见想必也不会轻易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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