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秋月看到了床榻上昏迷的女帝,瞬间心惊肉跳,险些没站稳。 小皇帝脸色惨白,衣衫不整,整个人发着高热。 君后当时还算清醒,只是脸色亦不对,闭目道:“把陛下扶回紫宸殿,秘密召太医过去。” 陛下回去之后,一直没醒来。 连彤史女官都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派人过来询问女帝是否临幸君后,秋月没办法唤醒陛下,且当时薛将军脸色难看,奉命封锁紫宸殿,任何人不得入殿。 女帝“临幸”君后,其实彤史记载过几回,但秋月知道是假的,只有那一回,是真的。 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秋月只知道,被当庭杀的男歌伎们,本是荥阳郑氏一族的丹阳郡君为贺太妃生辰宴,而从民间招募请入后宫的,且因女帝幼时曾在那位太妃膝下养过几年,女帝也亲自赴宴为太妃贺寿。 且不知怎么的,君后也被卷进去了。 再深挖那歌伎的背景和进宫流程,背后甚至不止郑氏参与,更像是女帝沦为了他们博弈的工具,其中细节令人不敢深想。 最后是赵家赢了。 因为龙种“阴差阳错”成了赵家的。 女帝昏迷几日还没醒来,秋月放心不下,暗中打听,只知道那药极为烈性,能令怀孕的几率大大上涨,但如果服用过量,甚至能摧毁人的神智。 那些人不在乎龙体,只在乎一次能不能得手,所用剂量实在是太多了,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程度。 昏迷几日后,陛下苏醒。 她刚醒来时,精神虚弱萎靡,靠在榻上一动不动,秋月照顾着她,与她说话,也不曾得到什么回应。 秋月甚至都开始担心,陛下莫不是当真被那药弄得神志不清了?这倒是更合了那些专权跋扈的权臣的意,毕竟痴傻的皇帝,才最好操控。 只有太医说脉象正常。 秋月不信。 她认为太医是受人指使,刻意忽略陛下的病。 好在没过多久,因女帝苏醒,朝参重新举行,陛下某一日下朝之后,精神好像突然恢复了,开始主动与周围的宫人交谈。 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主动询问了许多事,唯独不曾提那一夜,平静得让秋月怀疑她是不是忘了那一夜。 且行事稳重许多,不再在薛兆跟前大吵大闹,实在奇怪,秋月便想:也许是遭人算计一回之后,陛下痛定思痛,一夜之间成长了。 眼前,女帝平静地问:“秋月,你觉得朕若此事昭告天下,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秋月思索着答:“选秀之事或许能暂时搁置,但是……” 但是,不会。 他们只会更着急罢了。 人急疯了的情况下,也说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来。 姜青姝继续批阅奏折,一直到三更时分,风雨都停了,外面一片风平浪静。她搁下笔,抬首道:“传沈雎。” 皇帝有诏令,一般是传中书舍人,或是传检校中书令的张大人商议,但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姜青姝传平时伴驾的翰林,虽然不完全合规,但也没人能说什么。 沈雎第一次晚上被女帝召见,跪在地上拿着纸笔,奋笔疾书。 姜青姝双眸微阖,嗓音不疾不缓。 “……君后虔恭中馈,内兴宗室,外辅朕躬……今君后有喜,逢此涝灾平息之际,实为上天之赠朕心大悦……凡今岁水旱去处,从实踏勘实灾,租税即与蠲免……” 女帝终于要昭告天下了。 沈雎心里暗忖:这个朝代的翰林院职能太低,一般不涉太多政务,最多修撰一下文史国书,但今日女帝深夜召他拟招,开了这个起草诏书的头,只怕是大有讲究。 要知道,翰林身为天子近臣,如若越过中书省频繁参与起草诏制之事,定会分割一部分中书省的权力,于相权上有一定制衡。但如今朝中张瑾兼任中书令,女帝与他抗衡显得太势单力薄,此举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试探雷池。 且女帝召他起草,是什么意思? 沈雎自认为算计崔嘉做了靶子之后,自己隐藏得还不错,至少童义那些内官被连根拔出时,动静那么大,都没人发现他是谢党的人,女帝对他的态度还是如常,甚至因为她病中时他在紫宸殿中对峙过君后,而更加信任他了。 不过沈雎发现,现在剧情偏移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谢安韫此时丢弃的筹码远远超过了既定的剧情,沈雎隐隐有了一种危机感。 他原本选了个最稳妥的办法,也就是早投谢党,得到谢安韫的信任,到时候谢安韫登极为帝,他也能搏一个从龙之功,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在朝中叱咤风云。 现在他甚至开始怀疑,以这样的趋势下去,谢安韫真的能篡位成功吗? 这女帝看起来段位不低啊。 而且下毒失败了,内侍省的眼线也被拔了不少,连关键剧情人物神医娄平也被女帝夺走了,沈雎越想越觉得不稳妥,想谋求别的路子。 不能只在谢党这一棵树上吊死。 但上了贼船就不能轻易下来,沈雎表面上还是要对谢安韫忠心耿耿,但女帝既然召他来起草诏书,是不是代表比较信任他? 如果他再刷一刷女帝这边的好感,两头押注呢?
第65章 尾生抱柱4 沈雎自认为自己有很大的优势。 比如说提前知道后续剧情,手握权臣系统,还拥有一大堆现代知识,文能背诗,理能做火药和肥皂,还对农业商贸等都知道一些。 哪是这群土著能比的? 他现在是在女帝跟前故意藏拙,如果他大显身手,想跟那个裴朔一样得到女帝器重,不也是分分钟的事? 这样想着,他也就这样做了。 草拟完诏书,宫人正要让沈雎退下之时,他突然抬首唤道:“陛下,臣近日有一个想法,臣以为于国有利,想禀报给陛下。” 随后,沈雎详细说了一番改良农业灌溉工具的想法。 说到一些技术层面,宫人拿纸笔过来,让他在上面作图细说,“据臣所知,本朝南方输水灌田多用筒车,但效率有限,臣以为用此法可将筒车加高至十八丈,如此水力强劲,更利于灌溉。此外,以风力驱动水车,能更好地排水……” 沈雎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见解定然会令女帝惊艳无比。 姜青姝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笑了一下。 果然。 她故意表露一些信任之意,这人便坐不住了。 大家同样是穿越的,她最了解这一类现代人的心态,自认为拥有得天独厚知识贮备的他们,往往到了古代最喜欢卖弄这些。 这个沈雎还算坐得住,至今只干了些文抄公的事。 她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在想这个沈雎不会只读完高中就穿了吧,不会只会背一硫二硝三木炭吧?那些基础知识换她也行啊,要这个人何用?这要是来个硕士起步专业对口的,才姑且算是好用点,若是博士学位,那她也可以酌情考虑放过此人。 打工没绩效,还暗中勾心斗角害同僚、背叛老板投靠对家,留他何用? 不杀都不足以泄愤。 姜青姝淡淡听他说完,命人收了他画的图纸,说:“卿所言令朕甚为惊奇,想不到爱卿有此等才能,术业有专攻,明日朕会召工部尚书入宫,你再与之详细探讨可行性。” 沈雎心里暗喜,“臣遵命。” 沈雎退下之后,姜青姝拿过那张图纸瞧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秋月道:“这个沈大人,平日臣单知道他擅长作诗,想不到居然有这方面的才能,还如此有底气,敢直接在陛下跟前提议。” 姜青姝平静道:“或许有用。” “只是臣不明白……”秋月压低嗓音,“陛下今夜召他,究竟是器重之意,还是有意令他成为靶子……” 秋月起初跟在姜青姝身边,不会想太多,毕竟陛下年轻,再怎么稳重,也不会老辣到什么程度。但她近日发现,已经逐渐快跟不上女帝的思路了,有时候若不细细揣测,则无法体察陛下深意。 天子的深意,做臣下的并不需要揣测得太明白,以免犯了忌讳触了逆鳞,但天子近侍的态度也象征着陛下的态度,若完全不察觉、或是猜测反了,也会大难临头。 此刻虽然很晚了,但中书省内衙离紫宸殿并不远,也并非也没有值夜的中书舍人,陛下不召中书舍人而召沈雎,让人不由得揣测是是不是在有意避开张相,秋月觉得,这个沈雎看似是得意了,实际上会成为女帝抛出去的靶子,被架在火上烤。 得罪谁都不好得罪张相。 姜青姝听秋月这样说,轻轻笑了下,“二者皆有。” 她又要用此人,又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沈雎想做两面派,想在她这里讨些好处,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呢? …… 翌日。 女帝昭告天下,君后有孕,并大肆赏赐君后和赵氏一族。 朝野上下震动不小,此事在谢安韫张瑾等权臣面前,早已不算秘密,但一旦昭告天下,势必意味着赵氏一族会因为君后有孕而一时春风得意。 本来这事或早或晚,只要君后不流产,都迟早会昭告天下。 但这个节骨眼上,北方隐隐有战事,若真需要调兵遣将,赵氏挂帅便是首要选择,此刻君后又有孕,一旦赵氏手中再握兵权,则会非常耐人寻味。 若姜青姝事先与张瑾讨论过昭告天下的事,张瑾十有八九会驳回,但这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沈雎秘密拟出,直接越过了中书省,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张瑾静立在殿中,殿中窗户大开着,雨后的冷风裹挟了淡淡的草木气,灌入袖中。 薛兆垂首立在一侧,神色紧绷。 他区区武将,自然心思不如秋月活泛,在这方面敏感度欠缺,那夜女帝召沈雎,他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也不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汇报张相。 谁知道女帝又在折腾事。 他今年仕途不顺,就没讨到过什么好处,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每次失职的都是他,每次都没来得及汇报一些事,干脆以后不动那个脑筋了,连女帝吃饭睡觉都汇报得了。 只要张相不嫌他烦。 但此时,显然气氛不佳。 张瑾双眼微阖。 他静默片刻,说:“陛下没有什么要跟臣说的吗。” 姜青姝正在饮茶,命人赐座,顺带也给张瑾来一杯,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朕不过是告诉天下人,朕的君后怀孕而已,区区家事,朕自然不劳烦张相,私自做主了。” “陛下之家,亦为国事。” “所以张相是要管朕的家……国事吗?” 她有意在“家”字上停滞了一下,舌尖一转,硬生生扭成了“国事”二字,张瑾却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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