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叹息了一声,不敢动小郎君的心爱之物,原封不动地放好,转身出去。此刻天色正暗,四面又起了大风,乌云如滚滚江水自天边奔涌而来。 又要下暴雨了。 他看到郎主披了一身玄色羽氅站在廊下,过去唤道:“郎主。” 郎主站在屋檐下,微微抬眸,双眸倒映着暗沉的天光,“已经半月了。” 管家明白郎主在说什么,微微沉默了一下,低声说:“再熬一熬,也许就过去了。” “过去?” 张瑾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管家望着郎主俊挺却冷淡的侧颜,突然想起多年前,郎主遭人利用构陷,从诏狱之中爬出来、一身重刑之后惨不忍睹的样子,后来郎主亲手勒死了与他互相扶持多年的友人,就变得冷淡寡言、满身寒霜,可见所谓的“过去”,并不是那么好熬过去的。 就算皮肉长好了,心里的疮痂也依然还在。 管家说:“郎主一直贯彻自己心中正确的原则,那便不必动摇。但郎主与小郎君终究不同,过于管束,灾祸且不论,郎主只会给自己招致恨意,伤了兄弟感情。” “你也以为应该纵容?” “至少那女子……” “她是天子。” 管家一时瞠目结舌,久久未吭声,张瑾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仿佛能透过管家的脸,看到届时阿奚知道真相的反应。 震惊?难过?愤怒?还是其他? 张瑾冷笑了声,转身欲走,周管家却又叹息了一声,说:“郎主是畏惧天子么。” “你说什么?” “奴记得很多年前,郎主从诏狱出来时昏迷了很久,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世间神鬼妖魔皆可杀,天子,也不过如此’。” 张瑾沉默。 诏狱九死一生,让他彻底意识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过如此,只会用那些翻来覆去的手段来驯服他,剥去那一身华丽衣袍,那也不过是个精于权术、冷血无情的操盘者,他受够了被当成犬驯,他也想做驯犬之人。 若想成为万人之上,只需要比帝王更加擅权、冷血、杀伐决断。 别人都畏惧那一身天子冠冕,他能克服这一层畏惧,才能活着走到今日的位置。 先帝驾崩的前一夜,赐死的密诏就已经来了张府。 是他抗旨。 他私调军队,与内府禁军对峙,耗磨着时间,听话的恶犬终于露出了爪牙,终于熬到先帝断气那一刻,亲自焚毁了密诏,并带刀入宫,秘密斩杀了当时唯一知情的贵君。 “我不畏惧。” 张瑾背对着管家,冷冷说。 管家问:“既然无畏,那女子有天子身份又如何?郎主在怕什么?” 诛心之语。 他怕什么? 怕小皇帝利用阿奚,让阿奚反过来对付他的亲兄长? 阿奚不会的。 那他怕什么?怕小皇帝长大?怕小皇帝羽翼丰满?先帝他尚且丝毫不惧,他会怕现在那个高座龙椅之上、年轻稚嫩的少女? 张瑾静立许久,沉默不语。 满庭狂风卷残叶,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翻飞的衣袍立在暗沉天色下,玄衣几乎与压低的黑云融为一体。 “郎主想清楚罢。” 管家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或许说动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转身要告退,走了几步又道:“要下雨了,奴派人去接小郎君,他定然不会回来,郎主要不要亲自去一次?” 说完就退了出去。 张瑾静静站了很久,直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他回神,才拿起地上的伞,起身出去。 阿奚还是守在那儿。 临近六月,海棠早该谢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垂头望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瑾走过去,将伞掩在他头上。 “阿兄……” “还没等到。” “嗯。” 张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阿兄,你不用来的,你可以先回家。” 张瑾垂睫道:“家中也独我一人,算什么家。” 张瑜怔了怔,偏头看了兄长一眼,突然笑着说:“周管家总说,阿兄年少不小了,也该给我娶嫂嫂了。” “你听他胡言。”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兄长身边如果有一个人,才会知道……” “住嘴,我不会娶妻。” 少年也不恼,反而扬起一抹亮如星火的笑容,身子微微后倾,从伞沿垂落的一串水珠滴落在额头上,又沿着英挺漂亮的侧颜淌落。 他说:“阿兄,你回去吧,万一七娘这个时候来找我,看见你来,兴许就要被吓跑了。” “……” 张瑾沉默片刻,问:“就那么喜欢?” “嗯,很喜欢。” “万一以后发现她不值得呢?” “那也是我眼下自己的选的。”少年偏头看着他,反问:“兄长做事的时候,会想过以后会后悔吗?” 不。 他不想。 张氏兄弟后天因经历导致个性截然不同,骨子里很相似,都是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 言已至此,张瑾没有再陪他,他转身回了府,雨停之后薛兆正好在宫中下值,亲自来府上向他汇报:“今日陛下杖责了一个奉茶的内官。” “因为何事?” “因为勾……勾引陛下。” 张瑾手一顿,薛兆猜测道:“许是选秀的路堵死了,有些人又见君后怀孕了眼红,见陛下整日在殿中不出去,就起了趁机勾引上位的心思,人已经移交宫正司了。” 张瑾说:“直接赐死。” “是。” 薛兆正要离去,张瑾又突然说:“日后不必再拘着陛下。” “啊?好……” 薛兆顿了顿,有些诧异地领命,下意识说:“那正好,这几日末将不知拦了凤宁宫的人几回了,这下终于可以——” 他这一多嘴,张瑾突然又反悔,冷道:“还是继续关着。” 薛兆:“???” 不是,他怎么反复无常啊? — 紫宸殿内。 姜青姝人不踏出殿门,却对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 那奉茶的内官便是个例子。 【工部侍郎卢涣意欲安插人进女帝后宫,指使内侍省主事丘颖借奉茶时机,勾引女帝。】 她能上钩才怪。 卢涣。 出自已经没落的范阳卢氏,从前也是极为鼎盛的大族。 除了这个姓卢的,妄想进她后宫的人还很多。撇开那些臣子暗中想献的人、在御前勾引的人以外,近来还有好几个宗室想入宫见她,比如说三皇姊嘉乐公主就声称新得了一个乐伎,极擅研谱,能弹奏失传的乐曲,想邀陛下一同鉴赏。 姜青姝还没答应,秋月当先变色,似在忌惮着些什么。 好在这种无聊的事,薛兆帮她拦去了一大半。 姜青姝近日成了香饽饽,她甚至不无好笑地在想:如果她此刻去御花园溜达一圈,会不会和宫廷剧里演的一样,有一堆男人整理仪容、等着跟她“偶遇”呢? 当然,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乐子。 姜青姝更多时间,都在关心其他要事—— 六月二十八,御史再弹劾翰沈雎。 六月二十九,女官初试名单已出,经过吏部和尚宫局复核,由杜如衾将名单上呈御前,前三名之中有两人都是世家女,剩下一个为官员亲眷,名叫霍云瑶。 七月初一,原御史大夫因疾病久不好,且已年迈,女帝批准其告老还乡,擢升御史中丞宋覃为御史大夫。 七月初二,千牛卫中郎将霍凌伤病痊愈,重新上任。 七月初四,门下侍中郑孝身体渐康,重回朝堂参知政务,并筹备贺礼给其即将迎娶崔娘子的外孙左散骑常侍之子宋琸。 初六,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宫室窗户皆大开,徐徐凉风穿帘而入,太医戚容跪在屏风外,将自己近日向神医所学所得总结于纸上,呈给陛下浏览。 姜青姝看过,笑道:“不错。” 戚容得了天子夸奖,不卑不亢道:“都要仰赖于陛下栽培。” 姜青姝说:“你聪明伶俐,且好好学,医术亦能兴国,他日卿必堪大用。” “臣遵命。” 姜青姝看向一侧的邓漪,“你呢?近日读书如何。” 邓漪穿着淡蓝色女官制服,长发束起,背脊挺直,闻言躬身上前,不疾不徐道:“臣已将大昭律背完两遍,最近正在抽空研读《论语》和《孝经》。” 姜青姝颔首,就在此时,外面骤然起了一片喧哗声,似是守卫禁军拦了什么人,正在外头争执。 邓漪不等陛下过问,率先出去询问,随后进来回禀道:“陛下,君后身体不适,说是午时险些晕厥了……” 姜青姝霍然起身。 她大步出殿,守在外头的薛兆这几日体察张相的意思,拦得愈发宽松,见女帝亲自出来,犹豫片刻也不曾拦,只是点了一人前去禀报张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姜青姝边走边问:“君后现在情况如何?” “太医令秦大人已经去了,目前情况稳定……” 入目即是漆瓦金柱、深红宫墙,日头阳光太烈,她匆忙赶入凤宁宫时,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赵玉珩就坐在东侧室的屏风后,她快步进去,看到男人苍白的脸时,微微一滞。 “三郎。” 他眼睑正低低垂着,闻言抬眼朝她笑了笑,“陛下来了,恕臣暂时不能行礼。” 他的说话声平缓温柔,却透着一股虚弱。 姜青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去,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 赵玉珩一怔。 他仰首,露出光洁的额角,眸底一片清润宁静。她用绣满龙纹的袖子轻轻帮他拭汗,低声说:“不必跟着朕了,朕今夜就留在这里陪君后。” 这话是对身后的薛兆说的。 薛兆张了张嘴,“陛下……” “怎么?你要把朕绑回去?” 她嗓音骤冷。 薛兆哪里敢,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请天子回宫这样的话,他只是想起今日凌晨,常参之前,文武百官尚守候在殿外时,张相交代他的话。 张相说:“自初七开始,便不必拘着陛下。” 薛兆应了一声。 张相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物来,交给薛兆。 是一个面具。 画着可爱小狼的面具被身穿二品官服的张相拿在手中,肃穆威严之下,平添几分滑稽。 张瑾微微垂睫,声音似乎有些无力,阖眸道:“这是陛下先前遗落之物,明日一早,你再亲自交由陛下。”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剩下的选择,便交由他们自己。 薛兆:“末将遵命。” 薛兆悉心收好那小狼面具,随后他想着明日便不必这样守着了,今日就也随意了一些,谁知君后那边突然就来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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