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错时, 老夫人会觉得周遭一切陌生。她下意识想寻到熟悉的人,面前却只有苏千轶一人。苏千轶一次解释:“我是苏千轶,您的孙女。” 两次:“我就是苏千轶。” 三次:“祖母, 我是苏千轶。” 一个时辰重复两三遍, 两个时辰重复得有点记不清。苏千轶格外有耐心, 一次又一次回答。她在这里,老夫人哪怕脾气骤然变化,也没有一次对着苏千轶发火。 老夫人每回认出她来,就和她说一些贴己旧事:“你小时候长得乖巧。别家孩子闹腾,你从来安安静静。晚上起夜也是自己一人偷偷摸摸玩,从来不让人操心。” 老夫人会说迎春:“小迎春去哪里了?他是个可怜的。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形单影只在这世道上。永远不能脱离花阁。” 老夫人也会说苏家其余的人。她对自己的儿子苏明达很是想念, 但也明事理:“明达自小有主见。苏家人少, 代代相传隐有败落之相。他爹走得早。他为了能够光耀苏家, 免不得多操劳。” “柳氏年纪轻轻跟着你爹到京城来。娘家远在江南,要好的姐妹都不在身边。她配合着你爹希望苏家能好好延续下去,对你弟弟偏爱些, 教导其实一样严苛。” 人一生之所选, 不是非黑即白。 他们都走在自己选好的那条道上, 是非对错,曲折顺畅, 终是自己背负。 苏千轶在老夫人的话里,对自己爹娘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渐渐明白他们的为人和想法。她也从老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出这些年老夫人对她的教诲。 “人一定要多学点。年长者之所以懂得道理多,知道的事情多,是因为他们看过的多,经历的多,了解的多。若是你每日比旁人花更多时间去看去经历去了解,当你到他们的年纪,自然比他们厉害。” “万万不要因你女子而束着自己。你说天上的飞鹰与地上的走兽不同,那是不一样。可男子和女子又能有多少差别。那些差别全是这天下人给的。” “你要学好规矩,学好礼节。你做的事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至于其他的,他们无人能管得了。苏家走到如今,靠的就是我守着这个道理。” “情之一字,可信,不可轻信。苏家于你是多少年的情分?旁人才多少年?为了年份少的,去敌对年份多的情。天下这种傻子,多没有好下场。” 当老夫人不大清醒时,给出的教诲奇怪得多。她会说:“千轶,疯才能得到一切。你若是个正常的人,活不下来。” 又或者:“这世道无非情与利。可悲可笑可叹。” 不知道迎春是不是也跟着老夫人学着这些。 苏千轶听着很是耳熟,恍惚间似乎能窥见老夫人以前和她说这些的样子。说是窥见,其实不大精准,脑中的场景比梦中还要模糊,让人无法辨别真假。 苏千轶和老夫人聊得口干舌燥。到日落才惊觉出来太久。 苏家人必然发现她出门了。 老夫人说了那么久的话,累了。她耷拉着眼皮,双颊和唇角一道下垂,神态呆呆的,像用尽了一天力气。她拽着苏千轶的手,让苏千轶无法轻易抽身。 天到晚上冷下来,侍女终于回来:“小姐,老夫人该用饭休息了。您是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去?” 苏千轶:“我回去。” 侍女应下:“是。” 侍女上前,见老夫人拽着大小姐,并不觉得惊奇。她凑到老夫人身边好声好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该回去了。她年纪已大,您今晚上不能留着她。” 老夫人没有反应。 侍女不气馁,继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要回了。您要吃饭,要回房。我带您回房。” 苏千轶陪了祖母一整个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到此时此刻见到这一幕,鼻头才发酸。她似乎本能意识到,面前是她祖母,陪同她了那么多年,如今垂垂老矣。 侍女再度说着:“老夫人,醒醒。我是桐束。大小姐苏千轶,千轶大小姐该走了。她下回还会来看您。” 当苏千轶的名字出来,老夫人动了动眼,努力抬了下眼皮:“该走了。” 她拍了拍苏千轶的手,随后慢慢松开:“该走了。” 如此这般。 苏千轶腿沉重到起不了身。侍女歉意笑笑:“大小姐,您在宅子中可随意走动。屋子与书房里的一切陈设没人动过。要回去时,您直接回就是,桐束实在送不了。”她搀扶着她祖母回房间。晚上外头凉,万万没有让老人继续晒月亮的事。 屋内一阵繁忙,苏千轶许久站起身,叫上春喜:“我们去屋里和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春喜应答:“是。” 春喜和小姐一同长大,当然知道哪里是小姐的屋,哪里是书房。她领着自家小姐前去,并说着:“小姐这边。” 苏千轶到自己房间。 屋里看上去是普通的少女闺房。床、衣柜、梳妆台齐全。床上没有人睡,依旧铺着被褥,甚至一看就是这几天睡的厚度。 梳妆台那儿有点胭脂水粉,不多。看着没怎么大用过。衣橱里尚且有不少衣服。每一套都打理得齐整。 苏千轶一点点摸索着屋中的一切,然后打开了不止一个暗柜,还发现床底下竟也有一块地是藏了东西。她一一检查着东西。 与苏宅书房里的私房钱不同,这里的私房没有银票,仅有各种契。有和人的契,其中签的年份长的,几乎可认为是卖身契,长达几十年。有年份短的,大约是三年五年。 人名一个不认识。 有各种商铺的契。契上面的人名仅有几个是她的,大多归在前面那些个人名下。房屋地契、田契也有不少。 当苏千轶转道书房,很快发现书房里翻出来的东西里有不止一个账本。她认为自己能看得懂,只是翻开几页,她只能对着一行行字如同木鸡。 看不明白,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苏千轶愁苦把东西全部收好,回头对上春喜。 春喜面对小姐的愁苦,指天发誓:“小姐,您不用问我。我真的只知道有这些私房,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早告诉小姐了。 苏千轶长叹。 贴身侍女仅此一个,还不靠谱,一无所知。 苏千轶坐到了马车上,心情与来时全然不同。她对自己过去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该具体找谁问,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迎春知道不少,是老夫人认识的人。但苏千轶不敢全信迎春。 老夫人知道的最多,可老夫人自个都记不得事。 马车帘子拉开。苏千轶倚靠在马车上,随着日落天色陷入暗沉,整个人一道陷入夜色。她半阖着双眼,神情寡淡。 不知走到哪一段路,边上突兀有一辆马车并行。这一架马车侧面的红灯笼点亮了苏千轶的脸,在她脸上照出一抹浓重红晕。 她抬眼看过去。马车帘子侧面拉开,露出太子商景明的脸。 他盯着她,眼中只有她:“去京郊见了老夫人。” 苏千轶坐直,规矩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去见了祖母。” 商景明忽得问她:“你不高兴?” 苏千轶怔住。 “我带你去吃东西。”商景明询问苏千轶,“让春喜回去拿你晚上要喝的药?难得出来,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守着,接下来几天都出不来,不如晚点回去。” 他说的这,让苏千轶心下微动。 “烦心的事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商景明望着苏千轶,“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能替你做。” 苏千轶想起刚才老夫人的那些个话。她不是不想相信面前的太子,只是太子殿下的身份,注定他能做很多常人无法做到的事,也不能做很多常人能做的事。 “什么都行?”苏千轶问。 商景明应声:“嗯。” 苏千轶:“我想去逛花阁。” 商景明:“……嗯?”
第28章 身为一国太子, 商景明不该去花阁。 花阁里人人清楚知道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他们有的认为家人犯法,不论流放还是斩首,罪有应得。还有一些则认为家人罪不至此。更有部分会认为, 自己活下来靠的是帝王恩赐。 心思诡谲难测,不如不猜。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花阁算是皇家人默认的禁地。 商景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守制守礼的太子妃在失忆后会对他说:“我想去花阁。”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太子妃还说:“你既不去,我自己去?” 他知道千轶身边的春喜性子跳脱:“你从春喜那儿知道的花阁?” 春喜是说了花阁的事, 被太子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她垂着头, 生怕太子下一刻下令去苏家告她一状。怂恿生病的小姐去花阁, 大罪。 她内心满满懊悔,果然不该和小姐说太多。她愚笨,容易弄巧成拙。小姐总劝她多做少说,她却还是会犯错。 苏千轶笑了声:“地方就在京城。不从春喜那儿知道,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只是刚才殿下说的很对。这回偷溜出来,再回去容易被严加看守。” 她另有意思表示:“不如晚点回去,不如去点平时不方便去的地方。” 两人互相对视着。 商景明忽得笑了声:“好, 我换身衣服, 和你一起去。” 两驾马车并行前往一家衣服铺。京城卖成衣的铺不多。大多人更喜欢自己买了布料, 专程找裁缝做。仅有的几家成衣铺,里面卖的成衣材质远远不及太子平日所穿。 商景明随意挑选了一件鸦青色的衣撒,在腰间系了绦钩。一切能彰显身份的配饰全收好, 唯一留下的小巧绦钩又几乎能买下京城一座二进小院, 绝不会让人轻视。 他不仅给他自己换了衣服, 也给苏千轶多拿了一件浅色披风,亲自替她披上。晚上会凉, 他怕她受寒。 苏千轶今日穿着粉白,就听商景明带着笑意说着:“少见你穿粉。” 听着两人很熟很熟,半点没有春喜所说“相敬如宾”。苏千轶见着商景明给她系上披风系带,微仰头对上人。 太子垂下眼,眼睫纤长。透过眼睫能窥见他的黑眸。 当系带系好,眼皮一抬,太子殿下似乎对自己打的结很是满意,唇角扬起。未来的天下之主也会幼稚如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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