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台酒好,容公子怎能不喝尽兴了再走?”
留客留客,留得容悦心里发毛。这男子功力深厚,瞧着是个比江令桥还厉害的角色,这一字一句多大的酸味,定是将自己视作情敌,眼下正在吃着飞醋。
李善叶心细眼尖,内里通明,倒是江令桥耿直,还真以为容悦有什么急事,不解地问道:“他有事缠身,你拦他做什么?”
华光重现,再抬眼时容悦已安安稳稳坐回了原处。他心中暗暗叫苦,开始怀念起曾经法力在身的日子。
“我对容公子颇为好奇,正巧家中酒多,足以秉烛长谈。”
李善叶摆出一副兄长把关妹婿的模样,但于一无所知的容悦看来,却更像是发情中的猛兽,危险得很。
既来之,则安之。容悦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神仙,两相对峙也不能折损了仙家颜面,故而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容公子以何谋生?”
“家中世代行医。”
“行医?呵……与我家阿秋倒是不怎么相称。”
“求生得生,求死得死,生死两全。”
“家中人丁几何?”
“独我与家翁二人。”
原来他也是父母双亡,只剩下个爷爷了……江令桥微微侧着脑袋,轻叹了口气。怪不得每次看他的时候,心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悲悯,以至于脑子一昏答应了他留下来,原来根源在此。
“可曾婚配?”
“不曾。”
“家居何处?”
“远在天边。”
“年岁几何?”
“十八,尚未及冠。”
“与我家阿秋倒是同岁。”李善叶笑道,“那你可得称我一声兄长了,阿秋小我两岁。”
“……”容悦噤声,一个不注意,竟被占了便宜。
***
夜间晴好,只有夏虫鸟鸣,楚藏静坐于正堂案几之前,缄默地烹着茶。他的手指修长,周身黑色常服与案前那套黑釉瓷盏相映成趣,一旁的微火燎灼着玄底金海棠纹的茶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茗暖气。
“公子,夜已深,该歇息了。”白道侍立在旁,声色沉沉。
楚藏拈起盖夹,将壶盖提了个狭口,茶香和热气便浓烈起来,一时盈满了整个厅堂。
“不急,”他淡淡道,“有客将至。”
话音未落,前门的小厮便喘着粗气一路奔过来:“公……公子,徐大人来了……”
“请他进来。”楚藏面无波澜,似乎早有预料。
没多久,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便怒火冲天地迈步进来,隔老远就嗅见其忿忿之气。
“好你个楚藏,敢说这不是你在陛下面前挑唆的!”
来人正是司农寺少卿徐斯牟,今日刚接到去虔州赈灾的旨意,晚上便按捺不住性子过来算账了。
楚藏不受激,反笑了笑:“徐大人来得巧,一路风尘,喝杯茶压压惊吧。”
徐斯牟气得战栗,跳脚道:“你还有心思喝茶!别以为你是国师我就怕了你,我岳丈可是当朝太保!你顶天了不过是个阴沟里使绊子的小人,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呸!”
楚藏端坐,不谦不卑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向陛下进言是人臣本分,若这便是下三滥的话,那御史台又是什么?若我是个阴沟里使绊子的小人,徐大人与我岂不是物以类聚?”
“你算个什么东西!乳臭未干的小子,真以为自己是碟子菜了,居然也配与我同日而语!”
楚藏站起身,缓缓道:“徐大人,若我没记错的话,您不过是个从四品,论品级,我好像……还在您老之上吧?”
一句话触及徐斯牟的逆鳞,气得他一拳抡了过来,然而一阵风掠过,下一瞬,自己的手腕便被白道生生擒住,反手掖了回去。
徐斯牟吃了个闷屁,不敢再有大动作,楚藏虽不会武,但身边这个侍卫却十分厉害,方才一动不动杵在角落,竟叫他以为这屋里没人。
“而且……”楚藏继续说道,“虔州大旱,百姓无粮。我私下曾多次求告过您,让底下的人松松手,留些东西给百姓,别一寸银子都舍不得放过。油水捞得太多,小心……物极必反。”
徐斯牟这才抬眼看他,
“既然求告无果,那我也无计可施,只有请您出山,亲自去赈灾了。相信铁面无私、清正廉明的徐大人定能载誉而归,我坐于中都,恭迎大人的好消息。”
徐大人冷眼笑道:“小人如你,若还有旁的证据,今日的旨意也不是派我去虔州赈灾这么简单了吧?“
“徐大人从前有尚书郎中护佑,可是他死了。如今还能这样蛮横,无非是顶头有大理寺卿罩着,又有丁太保作倚靠,自当凛然无畏。但公道自在人心,焉能一世清平?我等着您的好轮回……”
楚藏道罢,转身拂袖而去,只余最后一句话在徐斯牟耳中振聋发聩——
“白道,送客!” ----
第27章 乍暖还寒 = 夜色沉沉,长街花天锦地,悲台歌舞升平,江令桥引着容悦一步步上楼,这里远了尘嚣,难得一片雅静。
“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江令桥说,“有我在一日,悲台便一日有你的容身之处。”
正此时,一醉醺醺的中年男子搂了个娇慵妖冶的女子经过,嘴里不时嘟哝着轻放浪荡的淫词。
容悦别过目光,下意识往里靠了靠。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呓语,江令桥垂眸看了看他,见他不言语,主动安慰道:“放心,客人居于二楼三楼,外围人都住在三楼之上,夜里动静再大也吵不到你。”
“……”容悦面色一赧,“我不是这个意思……”
“噢……”闻言,江令桥恍然大悟,竟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一声,“悲台貌美的女子多,你若是按捺不住,自行挑选一个就是了。”
言语颇为露骨,容悦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却仍在自说自话:“至于银子,记在我账上便好,我夜间无事,一般不会来扰人清梦,且放宽心好了。”
乖乖,容悦恨不得上前捂她的嘴,她却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见他一脸惊愕,江令桥还有些疑惑,踌躇须臾后,再度善解人意道——
“一个……不够?”
“……两个?
“……三个?”
这说的什么话?淫/乱最易染疾,乃是医家大忌。容悦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彼时廊间又走来三两个袅娜曼妙的女子,酥/胸半露,眼眸含春地朝这边看过来,见江令桥还在说,容悦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推门入了屋内。
屋中尚未掌灯,尽是漆黑一片,容悦一手环在江令桥的腰上,一手捂着她的口鼻,神色紧张地望向屋外。倒是江令桥一头雾水,被抵在他与门之间,不知所谓,不适地蹙着眉头。
女子的眸子本就清亮,容悦松下一口气,偶然低下头时,才发觉彼此相隔不过咫尺。那一刻,两人目光交汇,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盈着夜里微弱的光,温热的气息扑落在掩着江令桥口鼻的那只手上。
“你干嘛?”江令桥一抬眉,声音因被捂着而明显沉闷起来。
一股柔软的暖意袭于掌心,酥酥麻麻地爬了容悦一身,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慌忙松开双手,自恃清白地退到三尺之外。
江令桥也不计较,边走边抬手捏诀,屋内各个角落很快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烛火,她径直坐了下来,复看向他:“怎么不答话?方才我说的你可有听到?”
容悦将手指抵在唇边,几乎是一路”嘘”到座前:“我没有那个意思!”
江令桥没有说话,细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你不用不好意思。”
须臾还加了句意味深长的:“我懂……”
“我……”现今,容悦只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江令桥一本正经地擦拭着四景:“悲台是个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我呢,在这里待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尽数都知道了。正如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休息,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必遮遮掩掩故弄玄虚,反而欲盖弥彰。”
懂的……还真多啊……
容悦的唇角翕动了两下——这话听着似乎没什么错漏,只是从一个云英未嫁的年轻女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若是针线在侧,他很有可能会抑制不住把她的嘴缝上的冲动。
“行,”江令桥起身,“你先歇息吧,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了。”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没什么大事,我去趟李善叶的房间。”
“……”容悦自知问到了不该问的,“哦……是这样……”
环视一周,似乎没缺什么少什么,江令桥信手秉了盏烛灯便开门出去,留了句“若还缺什么便告诉我”就走了。
这么晚了,去一个男人的房间干什么?容悦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听她驾轻就熟的口气,加之方才来时的遭遇,难免有些想偏。
然而又在心中劝慰——他们本就熟识,是夫妻……还是……立了婚约?那个人是真的爱她吗?是的吧?他的修为在她之上,打起来江令桥肯定是吃亏的份,他会一心一意对她好么?
明明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容悦用忍不住哀怜地看着她,毕竟幼时弃了她一次,于心有愧,再见之时,也惟愿她好。
他疾走奔出屋门,江令桥擎着灯伶俜的身影还未走远,行走在黑暗之中,纵有莹火,也仍是踽踽独行的一个人。
“江令桥——”
闻声,江令桥转过身来,手中的烛火乖巧地燃着,微黄温暖的光映柔了她半边脸庞,她伫立在若明若暗的光影里,极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了?”
容悦一边向她走去,一边解下身前的荼白披风,在她面前停下,也没有问她的意思,便兀自给她系上。
“这是做什么?”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怔。
容悦也不知该说什么,说到底,他毕竟是个外人,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在打了三个死结之后,他淡淡一笑:“夜里风大,你多穿点。”
江令桥狐疑地看着他,转过身,擎灯下了楼。
李善叶住得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推门而入,他正凭轩吹箫,箫声悠扬,却不是什么欢快之音。
听到推门声,他回首一看,见是江令桥来了,随即浅浅笑着:“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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