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江令桥应了一声,这么多年,每每见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笑模样,这样的迎风而立的背影,似乎有些寒索萧瑟,陡然见了,叫人心中空落落的。
李善叶一眼便瞧见了她身前的披风,笑道:“今夜虽有风,却也不冷,怎么还穿着披风来?”
说罢,以衣袖去揩她额上的细汗,又悉心替她解开那披风。只是那结打得复杂,正欲开口问为何系成这样,便听见江令桥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容悦系的,他说夜里风大。”
闻言,李善叶眉心微微动了动,嘴角缓缓浮起一抹不为人察的笑意。
“他知道你要来找我?”
江令桥抬起眼眸:“你怎么知道?”
他没作答,只笑着去解那披风。然而抬起手的时候,博袖垂落下来,露出腕间一角雪白色的麻布。
江令桥的目光很快被吸引了过去,道:“你这手怎么还伤着?”
李善叶垂眸一瞟,加快速度解了披风,背过身去将博袖拂下来:“整日打打杀杀哪有不受伤的,新伤叠旧伤罢了。”
“谁那么大本事能伤你?”
李善叶转过身来,挂着她熟悉的笑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江令桥张口欲说什么,却被李善叶用话搪塞了过去。只见他从怀中取了只红封白瓷瓶,道:“给你的毒应该用完了吧?”
她顺从地接过瓷瓶,施法敛了下去,道:“杀韦义的时候没用,还剩一颗。”
李善叶点头:“原是如此。”
沉吟须臾,江令桥仰首去看他,忽然开了口:“兄长。”
“怎么了?”
她心里一直存着不解:“我们是刺客,可为什么你常希望我以毒杀人,而不是用刀、用剑、用利器?”
李善叶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那轮皎洁的圆月上,他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人生再长久,也终究难逃一死。尘世的苦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临终之际,还是抬抬手,免去他们些痛苦罢……”
他的话有些深邃,江令桥低下头,觉得在理。相较于她,兄长的确要多几分怜悯之心,斩杀恶鬼时无所不用其极,好人面前一向果决了事,不多添半分苦楚。
见她如此,李善叶又笑,逗弄似的:“你以为如何?”
江令桥正拭剑,闻言停了下来,道:“我以为……你是舍不得四景见血。”
“四景?”大抵是在说她手中的剑,李善叶来了兴致,“你给它取了名字?”
江令桥垂眸继续拭剑,头也没抬:“是容悦取的。”
哦……又是这个容悦……
见她眉眼不再如从前那般阴沉,李善叶便心中通透。想来自己这几年多番努力也未能改得了她的性子,这籍籍无名的外人却误打误撞成了良医,一时竟还有些不是滋味,但大抵下来仍是高兴的,便默默在心里将容悦划入了自己人之列。
江令桥将拭净的剑放入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剑霎时化作了一条乌亮的长鞭,鞭尾细如毒蛇噬人的信子,长夜里泛着危险的锐光。
这算是这把灵器的一个神奇之处,一剑四相,极认生,旁人驱策不得,却能为李善叶所用,但仅限于长鞭这一相,想来便如爱屋及乌一般,唯有极亲近之人才能同用。
“四景是大名,你这长鞭唤作槐序,算是我取的小名。”江令桥补充道,“硬剑元英,软剑东皇,白绫则是白藏。”
李善叶端详着手中的长鞭,心里却忍不住笑叹:“养孩子呢,一个取大名一个取小名……”
“对了,幽冥异路帖呢?”江令桥陡然想起正事来。
“在这。”李善叶正欲幻出帖子,抬手凝力间眉心却猛跳了一下,与此同时,周身开始蔓生出阵阵刺痛感,由浅及深,像是从渺远之地蠕动而来的千万虫豸大军,黑衣夜行,遍地啃啮。
天边圆月笑得惨白,他知道,那位不守时的老朋友又来了。
他紧咬牙关,屏着气极力掩饰着这股痛苦,身子撑在桌案旁,腾出右手运功幻出一方竹帖,而那宽袖掩盖着的左手却攥得青筋暴起,雪白麻布之下已有丝丝血色破红而出。
“喏……”李善叶笑着将其呈至江令桥面前,“拿了便快些走吧,今日我喝了不少酒,有些困,想歇下了。”
“好。”江令桥接过帖子,起身捞了那荼白披风便出了门。
李善叶仍是淡淡笑着送她出门,无事人般看她走远了才轻声关好门。
门闭合的那一刹那,翻天覆地的痛感便惊涛骇浪地奔涌而来,啮蚀着他的皮肉,撕咬着他的脏腑。他的背倚着门,极力忍受着这股剧痛,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瘫坐了下来,颅内似有百八十条长虫四下冲蹿,正豪饮着寄主的脑汁。
他战栗着,颤抖着,蜷缩在地不住地痉挛,额上豆大的汗珠如雨,缠满了男子杂乱的墨发,项背也骇人地湿了大片。面目脖颈因呼吸不畅而涨得通红,原本澄明的双眼此刻血丝丛生。
在这云雾轻掩、月色朦胧的长夜里,在这沉香缭绕、窗明几净的雅室中,他如同一只囚笼中禁锢的困兽,于穷途末路中无声地嘶吼。 ---- 李善叶:我是会自己磕cp的(笑)
ps:记住他手上这道伤哦!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导致兄妹关系冷淡的主要原因。
第28章 乐极生悲 = 翌日,鸡还未啼,容悦便在江令桥门口候着了。然而等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等到廊间来来回回走过许多掩帕轻笑、目送秋波的女子,江令桥的门都未有丝毫要打开的意思。
“何处来的少年郎?可是心中寂寞?”
一愁眉啼妆折腰步的女子娇滴滴地凑上来,手中的玉兰团扇送来阵阵香风:“可是……在等奴家?”
容悦下意识退出丈二远,手足无措道:“姑娘你误会了……误会……”
“误会?”这悲台岁岁年年来往多人,这样的玉面公子实在难得一见,秦娆珎自然舍不得放过,当即换了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以帕拭泪道,“公子何故离得这么远,可是……嫌弃奴家?”
“你说,我好看吗……”她逼近了些,水汪汪的眸子望过来,“不如去奴家房中……那儿有上好的将军泪,要不要……品鉴一番?”
千娇百媚的模样和骨酥筋软的声音一齐蔓延过来,叫容悦浸了一后背的冷汗,相比之下,江令桥的冷面冷言似乎莫名可爱了不少。而眼前女子勾魂摄魄地步步逼近,容悦人在屋檐下又不太好太下她的面子,只得步步后退,目不转睛地盯着江令桥的房门,心里不住地乞求她能开门救他一命。
“你们在干嘛?”
一道平淡无波的质问声自身后响起,容悦一听便知道来人是谁,回头一看,果然对上了江令桥那双清冷的眼睛。
“你来了!”容悦如见救星,当即松了口气,迅速绕到她身后去。
秦娆珎看看容悦,又看看江令桥,心下明白了七八分,跺着脚撇撇嘴道:“原来是你的人,没意思……”
说罢,转身径直拂袖而走,只留下几分淡淡的玉兰香。
受害之人还心惊胆战,江令桥倒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负手立着剑,对他说:“那是秦娆珎,惯喜欢逗弄人的,不必放在心上。”
原谅容悦当了这么多年的小神仙,只顾修炼不问红尘,来悲台不过两日,见识的就已经比过往十年都多了。
见人不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容悦便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当然是晨起练功。”话间,江令桥将剑别回腰际,某一刻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眼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就是来问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就这?江令桥皱眉,这有什么可问的,也未作答,练功许久有些口渴,便推了门入房找水喝,喝着喝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没睡好?”
容悦不过是随便掰扯,她能想到这里属实出乎他的预料,不过既然这么问了,便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
“好像……有点,你呢?睡得如何?”
“挺好的,住久了都会习惯的。”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走,我有事要跟你说。”
又是昨日饮酒的那间寒露雅居,容悦看得出来,江令桥是真的喜欢这里。
走去屋内,她凭栏坐了下来,抬手从掌心幻化出一面红穗竹简,道:“司农寺少卿,徐斯牟。”
你方唱罢我登场,看来这忘川谷的生意还挺兴隆,容悦忍不住问:“哎,说实话,你这忙得脚下生风,杀一个人能得多少银子?”
他的神色很认真,江令桥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很多——”
容悦缩回脑袋,细细看起那面竹简来,打开机关,里面的竹芯上镌刻了不少字,却只有姓名籍贯,官职和年岁。
“只有这些么……”
容悦正欲开口询问,抬眼却看见江令桥正垂眸望着阑干外,瞳孔里氤氲着朝阳的光辉。她向外缓缓伸出手,天边飞来一只碧色澄明的琉璃鸟,轻轻落在她指尖,两翅跃动,扑闪着萤萤流光。
鸟喙一翕一合,似在说着什么,片刻后道尽,便化作万点莹光,四下飘散于无。
江令桥兀自一笑——冯落寒倒警惕,晨起练功相见时,知道来了个外人,不好透露太多悲台的秘密,便唤了青鸟来传信。这也是妥善之举,对于容悦,其实她自己也知之甚少,除了名字,旁的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如此,不仅与他同谋,还带他来了悲台,算是给予出了平生最大的信任。
这并不是常事,也说不准是好是坏。不知为何,她每次见他,偶尔会心头一紧,仿佛萧瑟风中,飘扬着染血的襟带,苍凉的荒谷之中,有个渺远的声音浅吟轻唱着,告诉她——她可以信他。
“这徐斯牟是司农寺少卿,朝廷里的老蛀虫,掌仓廪粮储,手脚不干净得很。入仕这么些年凭着职权捞尽了好处,纵得底下的小官纷纷效仿,对此,徐斯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其中的油水能淹得死人。”
“司农寺少卿……”容悦问,“不过是个从四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自然是上头的人有本事。依附于大理寺卿,又有当朝太保做岳丈,只怕路都能横着走了。”
容悦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叩门声打了岔,回头看,又是昨日那位不速之客。
“你怎么来了?”
江令桥的语气熟络,于容悦听来,似乎平添了几分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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