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静,蕴空难明的思绪因这句话骤然清醒,他眉宇一片平静,挺拔的脊背显出几分坚毅。 蕴空缓缓开口,“弟子不会。” 法真笑意愈深,“你当如何?”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中执情,又怎能修行。 远处钟声悠然响起,混合着永照公主低低的诵经声,如同两股海浪,激烈地在他心底碰撞交融。 许久后,久到天边熹微升起,蕴空才哑声开口。 “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情为相,忘情为离相。” 年轻佛子偏头看向院子,目光落在那抹倩影上,光影错落,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半是缱绻,半是漠然。 他用力闭了闭眼,遮住所有情绪,声音嘶哑,“情起情灭一念之间,入世出世皆是修行。弟子会去寻她、爱她,然后……忘记她。” 似乎早已知晓这个答案,法真神情未变,笑容温和,“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薄唇抿起,蕴空双手伏地,郑重叩拜。 三跪九叩之后,他起身,恭敬将佛珠置于蒲团上,头也不回离开。 望着小弟子踉跄的背影,法真忽然开口,“蕴空,为师不怪罪你,不只因为为师知道,你会坚守佛法。更因为,无论你怎样选,为师都会支持。” “佛不以一人渡万人。这是你的道,也是你的人生,做一个正确的决定回来。当你想明白这个道理,还愿意回来,为师便为你授具足戒。” 受具足戒以后,便是真正的僧人。 蕴空背影顿了顿,什么都没说,缓缓离开。 * 同一时间,京城太傅府中,沈望山双手奉茶,躬身站在冯太傅身前,神情肃穆,“还请老师帮弟子。” 沈望山,沈不随的父亲,刑部尚书。 自从沈方叛乱,于翠微山当场斩首,沈望山便一直心思不宁,他几次试探皇帝,申帝都一直言语不明。 沈家……会是下一个钱家么? 等了五天,沈望山终于坐不住,来到太傅府,“还请老师为弟子解惑。” 当年在国子监,沈望山是冯太傅的弟子,也是对方最得意的弟子。 冯太傅慢悠悠喝杯茶,挑眉道,“望山,你让为师如何帮你?像钱太保帮范启那般?” 沈望山脸色刷一下白了,他跪地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怕……” 怕什么,两人都明白。 冯太傅眯眼看着对方,如今世家凋零,确实不能再少了。 他放下茶盏,“为师教你一计,沈方造反之事,由谁而起,如今那人又在那里。” 沈望山一愣,“您是说佛子……” “皇上信他,因他一句话斩杀沈方,可那是从前。听说,他现在破戒了?” 看着弟子逐渐明了的表情,冯太傅笑而不语。 * 广觉寺中,蕴空还不知那些事,他推开珠帘走进院子,轻轻抬头。 一身素白的永照公主仍然跪在院子中央,晨光熹微,薄雾与碎光笼在她身上,柔幻的宛如梦境。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开口,“公主。” 诵经声戛然而止,纤长睫毛颤了颤,越浮玉睁开眼。 郑沈弦早就走了,寺庙里很安全,他不用担心外甥女的安危,找个空房间睡觉去了。 经幢前只剩越浮玉自己,口中低诵的经文从磕磕绊绊变得顺畅,思绪却愈发混乱,昨夜点燃的香烛早已燃尽,化成缕缕檀烟味,染在她身上,像是纠缠的丝线。 听见佛子的声音,越浮玉没抬头,凤眸低垂,隔着薄薄的帷帽,恰好看见蕴空垂落在身侧的左手,五指冷白修长,可与此同时,上面伤疤纵横、血迹斑驳。即便伤口处理过,仍然时不时渗出鲜血。一滴血珠聚落在指尖,在她的视线中,滴答溅落。 磕长头时,每一次伏身下跪,都要五体投地匍匐,两手伸到最前面,以手指划出记号,起身步行到记号处,再次伏身。 从公主府到广觉寺,三步一叩,不知他走了多少步,不知他跪了多少遍,更不知这双手有多少次划过尖利的石子与坚硬的土地。 只因为他曾救过她。 越浮玉扯起蕴空的袖子,手帕悬在上空,颤颤抖抖不敢落下,她哑声开口,“大师,你……”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明亮起来,修长五指移开她的帷帽,露出明艳姝丽的面容。 薄日下,永照公主垂着头,长发散在身后,安静柔和。从蕴空的角度,第一眼便扫见她红唇饱满,像是清晨沾满露水的玫瑰。 蕴空幽暗的视线缓缓划过永照公主的唇,眼底灼热又隐忍,可触及到她微红的眼尾,所有情绪都收敛。 时至今日,他再也不会分不清欲与情,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究竟为何想吻她。 蕴空俯身,冷白指背拂去她眼尾的薄泪,叹息般开口,“别哭。” 佛子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平淡,只是尾音掺了丝哑,仿佛莲入泥沼,又仿佛……无心无情的神佛走下神坛,沾染尘欲。 越浮玉甚少哭,也许因为她身居高位,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哪怕遇见些困难,坚持后也能化解。 唯独面对他。 唯独面对他,拒绝不了,接受不了,愧疚无用,善意也无用。 思绪已经濒临崩溃,此时又忽然听见他的声音,越浮玉终于忍不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下,晶莹水光凝在睫毛上,随着她每一次眨动而破碎离落。 清晨的寒意侵染泪滴,落在手背上时,冰凉如霜,可蕴空分明感受到,每一滴泪水都滚烫,仿佛岩浆,带着滴落的地方一同燃烧,又顺着血脉流进心脏,连心尖都开始灼痛。 指尖蜷了蜷,蕴空黑眸垂落,指背不厌其烦地擦去滚落的泪滴,一遍又一遍,他的动作极慢,落在她眼尾的力道轻而缓,仿佛……情深缱绻。 他轻轻开口,“戒是贫僧自己破的,受罚也是心甘情愿,公主若因此落泪……” 越浮玉遮住眼睛,“佛子便罪加一等么?” 她说话时,身体微微有些颤,也不知因为哭,还是因为冷。蕴空顿了顿,脱下袈裟披在她身上,手臂虚虚绕过她瘦弱的肩膀,馨香撞进鼻尖,轻而易举勾出那些夜里靡艳灼烫的记忆。 佛子眼神沉暗,动作却自始至终克制疏离。 他平静开口,声音淡淡,“不会罪加一等,但贫僧会……悔恨不已。”
第39章 我执 僧衣披在肩上, 带着淡淡的檀香和雪香,仿佛处在雪山上的古寺,清冷又平静, 越浮玉怔了一瞬, 蕴空已经用僧袍裹住她的身体, 正俯下.身,帮她系衣带。 他半垂着眸, 神情专注, 冷白手指穿梭在黑色衣带间, 仿佛黑白蝴蝶在空中跳舞。指腹偶尔蹭过她纤细的脖颈,皮肤贴着皮肤, 越浮玉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一道道纵横的伤疤。 她抿了抿唇,轻轻抬手, 扯住了他的衣袖。 细嫩手指虚虚搭在袖口,几乎没什么力道, 蕴空却像被定住,一动都不动。 他缓缓松开手, 冷眸垂落,身体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半弯着腰,大半身影笼在她身上, 声音淡淡,“公主?” 越浮玉抚平僧衣上的褶皱,艳红指尖从上滑到下,堪堪停在衣摆, 犹如焦土上开出的艳丽花朵。 红唇微动,她轻轻开口, 嗓音因一夜未眠显出几分沙哑与疲惫,眉宇间的倦意几乎要溢出来,“蕴空,我们谈谈。” 永照公主就在他对面,说话时灼热吐息洒在喉结上,像滚动的热浪。蕴空下意识捻动佛珠,手中却空无一物。 他已经将佛珠还给师父。 蕴空沉默一瞬,视线垂下去,低声道,“好。” …… 两人不能在院子里谈,要说的话,也不能让外人听见。最后,蕴空带着越浮玉左拐右拐,来到半山腰一处住所。 这里的住处与僧人的住处是分开的,亭台楼阁更高大也更华丽,广觉寺是皇寺,这里的住处为谁建造,答案显而易见。 越浮玉随着蕴空进去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不愧是皇家,这种十几年也不来一次的地方,宫殿也美轮美奂。楼阁依山傍水,旁边竟然是一大片潋滟湖泊,湖边还有假山、莲花池等景色,越浮玉随便扫了一眼建筑和布局,一眼看出,这是姑姑和姑父建的。 长公主和卫良都不信神佛,但两人年少在佛堂相遇,姑父觉得这是缘分,花钱修了好多寺庙,但从来没拜过。 真正做到有敬无畏。 越浮玉对待神佛的态度,比两人还要更差一点,别说敬畏,不骂对方只是因为家教好。 当然,那是从前,而现在…… 她抬头看了眼前面带路的佛子,只穿一件单衣,走路时衣衫时松时紧,隐约看见薄薄一层肌肉线条,劲瘦有力。他垂着头,眉目清俊冷傲,眼神平静无波,偶尔遇见其他僧人,必定会迎来或好奇或敬佩的目光,显然在僧团间很有威信。 可是,看不见的地方,僧袍遮掩之下,却是数道指甲抓出来的红痕,暧.昧又靡艳。 越浮玉忽然想到,上辈子,神佛曾夺走她的父母。而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夺走了神佛的孩子。 最后,蕴空带她来到假山旁的小花园,这里平日没什么人来,漂亮又清净。 越浮玉左右环视一眼,没有坐,而是走到两座假山之间,准确拨开前面的草丛,露出一条只能容纳一人的小路。 越浮玉示意蕴空过来,两人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很快看见建在水上的小亭子。 亭子是正方形的,不大,最多能坐下两人。但位置很独特,夹在两座假山的凹缝之间,从哪个角度都发现不了。 越浮玉站在假山后面,解释道,“姑姑不爱山水,但喜欢别致幽深的景致。比如隐藏在树林中的石子小路,比如藏在群山中的温泉,也比如偷偷建在假山后的一个小亭子,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在哪里,就像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幼稚的爱好。 很像小时候,用床单和椅子搭一个小帐篷,自己钻进去,仿佛拥有了一个专属自己的小世界,感觉特别安全。 大概因为小时候太苦、太没有安全感,长公主一直保留着这个小爱好,姑父也愿意满足她,在每一处留下几个这样的秘密基地。 就像在纷乱世间为圈出一片片独属于她的净土。 小时候,越浮玉在长公主府,整日的爱好就是找这些奇奇怪怪的窝点,现在一眼就能发现。她提起裙子,踏上通往亭子的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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