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玉怔怔坐在床边,耳边忽然响起昨日蕴空的话。 ——你在破戒。 ——没关系,会解决的。 蕴空真的去解决了。 他去赎罪。 * 晚上,漆黑的山脚下,越浮玉站在石阶旁,凤眸垂落,望着脚下郁郁葱葱的草地,许久不语。 郑沈弦抱刀站在她旁边,眼底一片青黑。 今天下午,他刚刚处理完造反之事,从翠微山返回京城。路上遇见外甥女的马车,郑将军想起公主府宽阔的车厢,顿时表示要上去。 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他不仅没回将军府,反而离京城更远了。 郑沈弦脸都黑了,“大半夜抽什么风?” 他刚回京城,还不知道佛子破戒之事。以为外甥女被造反吓到,大半夜来寺庙求神拜佛。 他打个哈欠,摆手表示,“若是害怕,我带你去军营睡,周围都是热血将士,保证你不害怕。” 把外甥女带到全是男子的军营,还认为她不会害怕,全大申只有郑将军能想得出来。 越浮玉没空理舅舅清奇的脑回路,仰头看看山峰,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上山。 大晚上的,又是荒山野岭,外甥女都上山了,他只能跟着。 郑沈弦抱着刀,一边走路一边打瞌睡,叹气问道,“你究竟为什么山上?” 压下一株探入石阶上的青草,越浮玉微微抿唇,并没回答。 她也不知道为何来这里,也许是晚上睡不着,也许是不知不觉惦念那个人,反正清醒的时候,她已经坐上前往广觉寺的马车。 再然后,就是她踏上这条从未走过的山路。 越浮玉指尖紧了紧,埋头加快脚步。 广觉寺建在半山腰,并不高,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经爬到寺门口。 守门的僧人看见郑将军后,顿时睁大眼睛,瞌睡都没了,急匆匆表示,“小僧这就去寻方丈。” 郑沈弦一把拽住他的领子,阻止他的动作,“不用,我们就来逛逛,不必打扰方丈。” 寺庙白天晚上都收留人。而且,广觉寺是皇寺,某种意义上,就是他们的东西。僧人想了想,没有阻拦,只善意提醒,“后面是僧舍,不便过去,其余佛堂、经院均可随意前往。” 郑沈弦道声谢,回头时,外甥女已经走远。 他暗骂一声,急匆匆追过去,跑了几步,一眼看见越浮玉站在某个四方院落中央,前面是一根八角石柱,约有四五米高。顶端系着四条丝绸,延伸到周围屋檐上。 丝绸顶上写着字,但夜色太晚,看不清晰。 四周寂静,郑沈弦压低声音问,“这是什么?石墩子?” 若是从前,郑沈弦绝不会问这个问题。将士不信神佛,毕竟,神佛劝人放下刀,他们干的却是杀人之事。 然而就在这次翠微山造反后,郑将军改变了想法。 清明那天晚上,他们斩杀了所有造反叛乱之人,横尸遍野。 他们是胜利的一方,情绪却并不高,因为对面之人都曾是他们的兄弟手足。郑沈弦骂过、劝过,士兵们始终沉郁难过,直到佛子站出来。 他坐在尸山血海中央,闭目诵读经文,不卑不亢的声音顺着风声飘到四处,仿佛带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让人平静宁和。 那一天,郑沈弦开始有一点相信佛了,至少,有一点相信僧人。 听见舅舅的问题,越浮玉仰起头,轻轻开口,“这是经幢。” 佛教刚传入中土时,还没有纸张。为保证经文不会损毁失传,僧人们就将经文刻在石柱上,这就是最初的经幢。 后来,哪怕有了纸,这个习俗也一直延续下去。如今,各寺庙都会供奉经幢,百姓们也会摸石诵经,祈求消灾弥祸、身体康健。 消灾弥祸…… 越浮玉忽而提裙上前,素色裙摆划过经幢下的台阶,她抬起手,五指拂过经幢上的经文。感谢佛子一个多月的诵经。她很快认出来,上面雕刻的经文是《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据说,此经为佛祖传授给帝释天,能净恶道、能消恶业。 越浮玉闭上眼,手指拂过石柱每一面棱角,口中默念经文,绕着经幢转了一圈, 郑沈弦抱刀倚在旁边的树干上,看见外甥女的动作,瞌睡都不打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 郑家人都不信佛,从长公主、郑皇后,到越浮玉、越辞楼。他们敬畏,但不相信,也不供奉。 越浮玉念完一遍《陀罗尼咒》,淡淡开口,“原是不信的,但我做错一件事,只有神佛能定罪,所以,我来求神佛原谅。” 身为一个武将,郑沈弦听不懂弯弯道道的话,他只是问,“你犯错,是有心还是无意?” 黑夜寂静无声,这句质问仿佛敲在心坎上。 越浮玉站在高大的经幢下,红唇动了又动,“无意”两个字,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想起很多个夜晚,她注视着蕴空淡薄的唇,上下滚动的喉结,冷白指腹拈过暗红檀珠,她的目光热烈而冷漠,克制又赤.裸。 为什么是蕴空?为什么只有蕴空才可以? 越浮玉清醒后思考过这个问题,几乎不到一秒就有了答案。 蕴空说他对她有欲,她又何尝不是。 越浮玉点燃三炷香,跪在经幢前,眉目低垂,“我是无意的,可我也是默许的。” 这两天清醒过来,越来越多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那天在营帐外的草地,她迷幻不清,佛子哑声询问两次,她是否需要解药。她没回答,他便什么都没做。 换句话说,其余每一次放纵沉溺,全都因为,他知道她是愿意的。 * 弦月不明,越浮玉在经幢前跪了半夜,却没想到,这一幕恰好落在另外两人眼中。 经幢旁边的佛堂中,蕴空跪在佛像下,法真方丈站在他身前。寺里寂静,永照公主的声音隔着夜色传来,朦胧轻撩。蕴空没动,目光都没移过分毫,可他手中的佛珠,却不受控制乱了半拍。 法真睁开眼,慈爱睿智的目光满是锐利,“因为她么?” 所有人都知道佛子破戒。 但破了哪种戒,只有法真一人知道,明悟他们亦不知晓。 而具体因何破戒,就连法真都一无所知。 蕴空垂着头,鸦羽般的长睫扇过,他沉默片刻,平静开口,“是也不是。” 法真叹息,苍老的面容温和依旧,也没有失望,最多只是可惜,“爱.欲莫甚于色。蕴空,为师没想到,你也会犯这种错。” 佛珠又在指尖拨过一粒,蕴空没回答,只是转头,沉暗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永照公主身上。 大概不想被认出来,她没有穿往日的宫装,而是遮掩的很严实。头上带着宽大的帷帽,薄绢从头遮到脚,连手指都遮掩在袖中。蕴空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夜夜入梦的红唇、细腕、软腰…… 可即便如此,听见她微凉的嗓音,甚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仍然克制不住想……拥她入怀。 黑眸深暗,佛子闭目,不止一次思考。只是欲,真能做到这种程度么?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蕴空,莫要着相。” 法真方丈正色开口,“沙弥戒法不全,按照比丘尼戒,你犯僧残,当六日六夜别住于他处,为众僧行苦役。于此期间,须谨慎忏悔,令众僧欢喜。这几日,你便留在广觉寺好好反省。” 出家以来,法真从未如此严厉,可蕴空捏着手中佛珠,第一反应却是拒绝,“师父,弟子恕难从命。” 方丈皱眉,“蕴空……” 一旦开口,有些话很容易说出,蕴空拂过佛珠,神色冷淡疏离,语调却是柔软的,“师父,您知道么。永照公主怕黑,夜里不会出远门。她特意来广觉寺,大概因为睡不着。” 蕴空跪在佛堂中,十八铜人肃穆威严,静静凝视着他。 以往,他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醉心佛法。可现在,只因为她在外边,他的心已经无法安静。 华香脂粉无以近身,好声邪色一无视听,宁破骨碎心焚烧身体不得为淫。 五岁起就会背诵的戒法,他从未踏错一步,唯独在她身上失效。 一直是她。 只是她。 为什么? 欲究竟从何处起? 突然,他心中有了答案,“弟子从公主府一跪一叩走到这里,本该离欲净心。可弟子每走一步,想的都是,弟子走了,晚上谁给她诵经呢?” 法真方丈的声音已经变得凌厉,“蕴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夜色沉寂,蕴空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凌厉如寒剑。 他用力闭了闭眼,眼前一片黑暗,却看得比以往更清晰,他淡淡开口,“弟子对她,不只是欲。” 威严佛堂中,佛子微微偏头,安静注视着永照公主,黑眸静谧,瞳孔映出经幢上的旗幡,五彩旗帜仿佛随着他跃动的眸光而拂动。 而实际是,风未动,幡也未动。 自始至终,都是他心动。 蕴空开口,冷淡又清醒,“弟子对她,有情。”
第38章 别哭 佛堂中, 法真神情严肃,“此话当真?” “弟子于她,爱未尽、欲未尽、念未尽、渴未尽。” 佛堂灯火飘摇, 照在佛子冷毅的侧脸上, 晦暗不明。蕴空紧紧握着佛珠, 一字一顿开口,嗓音沙哑, “若此非情, 则世间无情。” 困惑已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蕴空阖眸,半遮的眼底一片沉暗。 他早该想到的。欲从第一眼便有, 那情呢? 也许从她那日站在城墙边,姿态柔弱地仿佛将碎的琉璃, 眼神却炽烈如焰火,掷地有声告诉他, “本宫自会渡天下女子”;也许因那些明暗不安的夜晚,她无意识用脚尖写出他的名字, 勾人惑念;也许是她替他上药,冰凉竹片沾着药膏,清冷药香散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怜生情、欲生情、欢喜生情。 情不知所起, 可今日堪堪回首,才发现早已爱欲缠身、明台不净。 望着小弟子无言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懂。 隔了许久,法真重重叹息, “爱不重,不生婆娑。”若非爱欲难消, 众生又怎会困于婆娑尘世、不得解脱。 法真的声音并无责备,唯有感慨,蕴空指尖顿了顿,声音低哑,“师父,您不怪罪弟子么?” 法真微微笑了,细纹皱起,眼底是了然与宽和,他温声开口,提点道,“蕴空,你会背离佛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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