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担心,只是又一次,无法拒绝她。
第58章 笃定 大门外, 越浮玉对院里的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只是对着天空,慢慢蹙眉, 妩媚的眉目间一片沉重。 她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饥饿变得难以忽视, 连晨风中炊烟的香味都格外吸引人。虽然很饿,但比起岭南逃亡的日子, 只是单纯跪在这里, 还算能接受。唯有一点令人在意, 晨露很重,衣衫湿哒哒黏在身上, 非常难受。 越浮玉扯了两下袖子,她讨厌热, 也讨厌潮湿,但此时此刻, 她什么都顾不得,望向天空的眼神警惕又凝重。 她又一次看见天上的乌云。 阴暗、混乱、鳞片状, 和前几天在路上看过的一模一样。 仅有的地理知识告诉她,云朵形成可能和极端天气有关,但以此判断是否会发生灾难,精度实在太低。毕竟, 现代精密仪器都无法准确预测天灾,更别说几朵云。 她已经派人通知舅舅和父皇,要不要通知当地知县? 可通知知县,又该说什么?总不能说她有不好的预感吧。 越浮玉犹豫的时候,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不是换班的小厮, 这一次,门边站了个人。 越浮玉抬头,看见了一位身穿青衫的中年男子,大概四五十岁,偏瘦,眼神清濯,剑眉飞挑,上唇和下巴留着胡子,并不长,所以不像法真方丈一样仙风道骨,反而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刻板严格,就像牌匾上的“朝闻道”三个字,落笔刚正,是不服屈服的傲骨。 有关千秋子种种模糊的猜测,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答案。 越浮玉并不惊讶,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她大方颔首,微笑出声,“先生。” 她打量千秋子的同时,千秋子也在打量她。 永照公主的面孔不算陌生,红裙墨发、柳眉凤眼,仅一眼,就看出是申帝和郑皇后孩子。但是,若她更像谁,所有人都会说,永照公主最像那位名动京城的长公主。 别人不知道,可千秋子是皇帝近臣,真真切切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申的掌权者不是申帝,而是那位如沐春风的长公主。 永照公主不愧是对方养大的孩子,气质都是相同的骄矜傲然。哪怕跪了一天一夜,样子有些狼狈,可她脊背挺直,一双眼睛清亮桀骜,不急躁,也不怨怼,两手交叠在腿上,竟还有几分自在闲适。 那是骨子里的自信尊贵,不会因为身处逆境而折损。 袖子里的信扎了一下胳膊,好像被火苗烫了一下,千秋子猛然惊醒,他开口,声音冷淡,平静地仿佛不是忍了一晚、大清早就迫不及待来见对方。 “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一天一夜过去了,蕴空不可能没告诉千秋子她要做什么。所以,千秋子想听她亲自回答? 越浮玉猜出了大半原因,挑了挑眉,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尊敬又不失气度,“本宫办了个女塾,希望先生能回京,帮忙指点一二。” 昨天夜里,千秋子看了不下百遍蕴空的信。 他知道永照公主做了什么,更知道对方的目的不仅是女塾,透过那份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他曾经梦想的未来,可是—— 千秋子面色有几分冷肃,直言道,“公主想做的事,不可能。”要将所有势力重新洗牌,根本不可能。 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听见,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越浮玉笑了,“大申以前,所有人都以为世家是不可逾越的高山,无人能撼动。可如今不到百年,世家已经走向衰败。” 清晨的朝阳映在她眼底,眼中好似有万丈光芒,“先生,这世间没有一座山是无法撼动的。本宫有权,也有钱,当然要试试。”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有几分懒散,仿佛说的不是打破几千年的规矩,让女人读书,而是简简单单开个私塾,千秋子被她平静的语气和完全不平静的内容感染,晃了下神。 他好像在永照公主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 同样雄心满志、一往无前,而不同的是,永照公主自信的同时,还拥有接受一切的坦然。 尽人事、听天命,她期待着胜利,但也不惧失败。 好像没什么能让她停下脚步。 有那么一个瞬间,千秋子心中的火焰几乎被点燃,马上要答应她的请求。可他想起自己的规矩,还是抿着唇,冷淡开口,“老夫不会答应你的,公主回去吧。” 说完,便转身离去。 越浮玉没说什么,更没起身,只是在大门打开的一瞬,目光从千秋子略微颤抖的身影上移开,看向院子角落里的玄色身影,而后微微勾起唇。 ——她猜对了。 千秋子从来没有放弃,他始终期盼着,总有一日,他能‘朝闻道’,纵然夕死。 * 千秋子走后不久,大门又被推开,昨日的小少年偷偷摸摸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清水,脸颊微红递到她面前,“公、公主,喝水。” 能看出来,他是背着千秋子做这件事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慌张。然而,同在一个府邸,小少年做什么,肯定瞒不过师父。他能送水,大约也是千秋子默许的。 越浮玉想了想,认为这水可以喝,双手接过碗,笑容温和,“谢谢,你叫什么?” 小少年十二、三岁,和越辞楼一样年纪,但远不如越辞楼心黑,还是个害羞的小孩。他偷偷抬眼看向公主,又飞一般收回视线,“付长盈。” 越浮玉刚抿一口水,听见对方的话,没忍住笑了,“长盈,真是个好名字。” 只是,蕴空叫“空”,千秋子转身就收个弟子叫“盈”,是有多大怨气啊。 因为长久没进食没喝水,越浮玉的嗓音有些哑,带着她独特的懒散尾音,像撩人的钩子,小少年脸色更红了。 虽说年纪不大,但到底是千秋子的弟子,身上有种超脱的成熟稳重,脸上的热气退下后,付长盈蹲在公主面前,眼里是沉重的忧虑,“公主,您回去吧,师父不会答应您的。” 虽然刚见过一面,但他真的很喜欢蕴空师兄和公主,昨晚的时候,他话里话外询问师父的意思,而千秋子拿着师兄的信,眉头越皱越紧,始终没开口。 付长盈忧心忡忡猜测,师父可能真的不喜欢公主的提议,所以趁着师父不在,他想偷偷告诉公主,别等了。 “谢谢你告诉本宫这些,”越浮玉慢悠悠抿了半碗水,对着碗中的倒影,忽而笑了,“但是,千秋子会答应的。” 公主的表情太过笃定,就像早已预料到结果,付长盈不太懂,“公主怎么知道?” 越浮玉看向院子深处,眼神柔和下来,她开口,声音散在薄薄的晨曦中,带着一点莫名的温柔,“本宫就是知道。” 付长盈纠结地咬了咬唇,犹豫半天还是没开口。但之后每次送水,他都会劝越浮玉离开,一直到第四天夜里,他偷偷拿来两个馒头,看着永照公主的眼神,仿佛长辈看着自家不听话的小孩,表情语气都十分深沉愁苦,“公主,快吃吧。” 四天滴米未沾,即便每天有一碗水,越浮玉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她瘦了很多,脸颊发白,红唇失去血色,整个人像几近溃败的花朵,脊背虽然笔直,但能看出维持得很艰难。 她看着对方手里的馒头,慢慢摇头。 付长盈快哭了,圆眼睛湿漉漉的,“公主,何必呢。” 他是真心喜欢公主,这几年,他见过太多人有求于师父。那些人会带来很多贵重的礼物,可他们的眼底是算计、利益、讨好或者鄙薄,唯有永照公主不同,她看着他的时候,温和又安定,有点像……姐姐。 付长盈是孤儿,幼时被千秋子收养,虽然吃穿用度不缺,但千秋子这些年始终郁郁不得志,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何况一个孩子。 付长盈曾以为人和人的关系,都像他和师父一样,亲近但不亲密,可他遇见公主和师兄,才短短几天,就在两人身上感到不一样的温情。 她还没说什么呢,对面的小少年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像被小雨淋湿的鸟,越浮玉愣了一瞬,眉目间泛起轻盈的笑,“本宫有所求,当然要付出代价。” 对于千秋子的考验,越浮玉没有丝毫不满,恰恰相反,她十分理解。 她能看出千秋子的动摇,自然也能看出对方的犹豫。 十二年前,千秋子相信了申帝的话,结果所有踌躇满志化为泡影,被迫远走他乡,京城是他的故土,却数年不能回去。 而现在,她在邀请对方走一条更难的路,实际上,千秋子没有直接把她赶走,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付长盈也明白公主的意思,实际上,正因为过去种种,他才断定师父不会回京。 他抹了抹眼泪,收回馒头,叹气道,“公主,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跪下去?您这么相信师父?” 小少年明明在问她,可越浮玉第一反应,是看向院子。 院子深处,不知何时,那道玄色身影离开了,取而代之的,他常坐的亭子边缘,系着一串风铃。恰好晚风吹过,响起清脆悠久的铃音,空荡又旷远。 越浮玉的声音很低,散在空旷的街道上,几乎听不清,她轻笑开口,“其实,本宫不相信你师父,也不太相信自己。” 千秋子收徒,是有名的喜欢刁难。 他会在不经意间说出题目,等待对方回答。 越浮玉来潍县之前特意调查过,听说不少千秋子收徒的趣事,比如在对方脑袋上敲两下,让对方半夜二更来,但又不说是哪一天。那名学生一直坚持了一年,千秋子才肯见他一面;又比如让别人去寻某种草药,当时是夏天,然而那种草药只有冬天才有。 千秋子的考验漫长又磨人。 就先此时此刻,她不吃不喝不睡跪在这,不仅要抵御身体上的痛苦,更要对抗无数自我怀疑。 千秋子会答应么?跪在这是不是无用功?方法是不是错了?自己还能坚持么? 一切答案都是未知,所以格外令人迟疑。 大多数人等不到答案,就会退却。但越浮玉不一样,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 付长盈真的迷惑了,“那您为何如此笃定?” 越浮玉摸摸小少年的头,手指无意识搭在胸口的平安福上,她几不可闻开口,“我相信蕴空。” 她敢留在这,自始至终都因为蕴空。 因为如果毫无可能,蕴空绝不会任由她跪在这,而是会带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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