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音含笑,那笑意却很冷,好似能一直沁到人的骨子里,连同人的心脏也皱缩起来。 “大熙的命脉握在我手中,如今你的命也握在我手中,你说,你能撑到春天到来的那一日吗?” 秦征的心口猛然一滞。 明明他们所在之处阴暗潮湿,没有光,周遭的血腥气浓重得几乎迷了人的眼睛,她站在他身前,拖曳在地上的裙摆也分明染上了血迹。 她的面色很白,在一身黑裙的映衬下惨淡得像是失了颜色,可那双眼中却似乎有什么在燃烧着,那样剧烈,似能绵延万里,将天地万物都烧成灰烬。 兰艾同焚,玉石同烬。 秦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安静立在珠帘后,只手操纵生杀大权的,与他心中所勾勒出的影子一般无二的人。 他看着她,一时移不开眼,禅房昏暗,他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那个答案就卡在喉间,呼之欲出。 秦征垂下头来,攥着长弓的指节却紧了两分:“殿下说得是,臣……知罪。” 洛久瑶微愣,很快,又将怔然之色压下去。 秦征说了什么? 他在认罪吗? 他这样的人,纵然上一世在囚牢中断水断粮几乎厥脱而死也不肯服软半句,如今年少该是更有争胜心气,怎么会这般轻易与她服软? 洛久瑶皱紧眉头。 然而眼前人恭顺的模样打断了她本已在腹中做好的文章,洛久瑶只好走到他身畔,递去半只箭矢。 她冷声道:“既是知罪,日后便警醒着些,若是来日有刻着你秦家印记的羽箭递到圣上手中,可不是你如今日这般认错,便能轻易既往不咎的了。” 秦征抬手接过,轻捻手中箭矢,指尖顺着箭杆缓缓滑动。 如九日前踩着寺庙的屋瓦射出那一箭时一样,他的指腹划过洛久瑶触碰过的地方,心脏忽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曾想要杀了她,那时他本可以杀了她,而他来此前也是这样打算的。 但他没有。 于是在这一刻,秦征知道,他再也杀不了她了。 -- 天色太晚,洛久瑶不便到沈家落脚,便与沈林在山脚下寻了一间客栈。 室内燃起烛火,沉在黑暗中许久的视线终于清明。 遭灯火晃了一瞬眼,洛久瑶回身去牵沈林的衣袖。 “沈林,你受伤了是吗?那支箭还是伤到了你。” “殿下放心,臣没有伤到。” 似乎仍在回想秦征的反常,听了洛久瑶的一声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制止了她的动作,“倒是殿下,可有牵动伤口?” “不妨事,我的伤口已结了痂,没那么金贵了。” 洛久瑶伸手再去捉他的衣袖,“你没有伤到,那你藏什么?” 见沈林不语,洛久瑶又道:“你怕我担心你,但你不说,我反而会胡思乱想。” “我总要见到你的伤处,知道你的伤口不碍事才能放下心。” 沈林轻叹,伸手给她瞧。 伤口不算长,却深,还在流血。 是为贺令薇挡下那一箭时伤到的。 前世流离在外,洛久瑶身上时时备着在外所需的火折伤药一类,自那日在静法寺经逢刺杀,她又拾起了这个习惯。 “疼吗。” 她取出伤药,替沈林撒上药粉,抬首问他。 沈林点点头:“有一点。” 听他答疼,洛久瑶反而放心下来。 “秦征今日该是为了贺令薇而去的。我想,大概从我们查到静法寺时他就起了疑心,三日前又刻意入宫,借洛久琮的口告诉我贺令薇下葬的时日……他笃定我会找机会出宫。” 她熟练地为他包扎伤口,边逐件事交待,“你要掩藏好那位住持,若是不能说服他改头换面便将他送到天边去,万不能因此牵连了沈家。” “至于贺令薇,这些时日还要劳烦你护好她,至少不能让她死在吐出实情之前。” “殿下思虑周全,臣明白。” 沈林点头,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问,“只是臣今日见秦世子,却觉得与往日不同。” 洛久瑶绕上最后一圈细布,随口道:“的确有些奇怪,他不是会轻易服软的人。” 只是她不在乎,秦征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又是什么样的人,都与她没什么干系。 她不过是想顺着他打探西境的消息,而今日见他为贺令薇跟到静法寺,显然还有什么秘密亦或把柄尚且捏在贺令薇手里。 等到调查清楚一切,此人若没有威胁放任也罢,若有威胁,必要时除去,因他杀过她的缘故,她也心无负担。 沈林却不再说话,轻动手腕。 见他许久不言,洛久瑶又道:“关于贺令薇今日所言……你也知道,太后就快要回宫了。” 沈林抬眼:“若自临春宴算来,二月十一该刚好是那位冬青姑娘的末七,彼时太后娘娘已经回宫,殿下有所桎梏,出宫恐怕不会这样容易……臣会帮殿下。” “二月十一,正是花朝祭春的前一日……你我之间有所牵扯,在太后看来未必是好事。” 洛久瑶望着晃动的烛火思索了一会儿,对上他担忧的目光,“你放心,我会随时找人送信到东宫,告知你我的消息。” “好,那臣等着殿下的信件。” 沈林点头,又道,“说来臣始终有一事不明。” 洛久瑶:“你问便是。” 沈林顿一顿:“殿下当初因替太后娘娘抄经祈福被带出若芦巷,只是臣想不明白,世上能为太后娘娘誊抄经文的人有许多,若是她想,大可盛行此风以证其诚心修佛,为何会……偏偏看中了殿下所写的经文?” 灯烛爆出一声噼啪,洛久瑶没去瞧,只是抬眼,冲他笑了一笑。 “是啊。” 她笑着,将手放在桌上,勾指挽起衣袖。 一层,又一层,掩在衣袖下的手臂纤细,其上俨然是两道深而长的伤疤。 沈林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抖了抖,便在那一瞬明白过来。 “当年七皇兄一心觉得,容妃打入冷宫之事与我的关系甚重,所以派了许多人到若芦巷去,目的便是不要我好过。” “在那个地方,吕姑姑死后,我几乎难以活下去。你说得对,即使我将她留下的东西换做纸笔,誊抄千万遍经文用以所谓的祈福,也都是旁人轻而易举便能替代的。” “我所抄写的经文与旁的相比没什么特别,甚至笔触更为稚嫩,但让她注意到我,是因我呈上去的……是万字的血经。” “我用血经吸引了她的注意,借此向她投诚,太后身后的世族曾与先皇后的母家同出一源,自先皇后故去亦日渐衰微,她需要联结一方势力来支撑她,支撑她背后的世族重新在朝堂上立稳脚跟。” 洛久瑶攥紧衣袖,“宫中的皇子除了太子,皆有后妃抚养,只有我可以任她摆布,是个很适合做纽带的人选。” 她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向她投诚。 话音落,洛久瑶放下衣袖,企图重新遮住腕上的疤痕。 沈林轻轻牵住她的腕。 灯烛的焰光摇摇晃晃,他看着她袒露在灯影下的伤疤,眼中的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 她受过的伤,舍弃过的东西,捱过的冬日,究竟还有多少呢? 寺庙之下,山石之上,分明有座座慈眉善目的佛像,日复一日的,面带悲悯地望着人世间。 可沈林却知道,在这一刻,洛久瑶手上的伤疤,只有他看见了。 他抬手轻触她的手臂,连指尖都在颤。 “很丑对不对?” 洛久瑶捏了捏他的指尖,“但我并不厌恶这些疤痕。” 沈林勾住她的手指,将她的手包裹进掌心里。 她的手很冷,他很想牵紧些,却又觉得眼下已太过逾矩。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殿下想将当年的一切都记在眼里,印在心里,就如同这疤痕一样。” 洛久瑶又捏一捏他的掌心:“沈林,你又抢我的话说了。” 她说的是玩笑话,可沈林牵动嘴角,却扯不出一个笑来。 他只好抬手,轻轻为洛久瑶盖下衣袖。 “天还凉,殿下莫要着凉了。”
第35章 与宫内相传消息所差不多, 太后的銮驾在十日后回宫。 彼时正值上元佳节,圣上下令在奉安殿摆家宴,阖宫同庆。 宫妃提早等候, 皇子公主亦早已依规矩落座,在左最近是洛久珹的案桌,洛久瑶偏头瞧一眼,却正瞧见了坐在洛久珹另一侧的少女。 那个常年抱病不出的六公主, 洛久瑄。 因体弱又极少出门,少女身量消瘦,肤色很白,大概是畏寒的缘故,殿内温暖,她手中却捂着手炉,所穿衣裙也格外厚些,层层叠叠堆在身上。 好似这样就能充盈那具支离的躯壳一般。 她安静地坐着,案桌上的点心分毫也未曾碰过,想来是没什么胃口。 察觉到洛久瑶的目光, 洛久瑄侧首看过来,迎上那道视线, 朝她绽出一个浅浅的笑。 她笑得很好看, 眼尾垂下来,温温柔柔的模样。 洛久瑶也朝她笑了笑, 下一瞬,视线却被另一张脸占据了。 眼前的洛久珹似有重重心事, 侧身挡住她的目光, 面上仍维持着平日里那副冷淡神色。 洛久瑶本弯起的唇角霎时间垂下来。 从静法寺回宫后,洛久珹倒是十分罕见地没再来烦扰她。 青棠探了消息, 说是宫内隐有流言,洛久珹的生母容妃自冬日里身子便抱恙,御医未经允准不得前往诊治,拖着拖着便病得更重了些,如今怕是病在膏肓了。 洛久珹得知后日日去御书房跪求,圣上始终未允准他去封锁的棠西宫见容妃一面。 洛久瑶没有感到意外。 洛淮的孝义之名虽天下尽知,内里却是再寡情凉薄不过的性子。 不管是对待先皇后,良妃,容妃,亦或是她的生母许美人,一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人——恩宠与否,所有人在洛淮眼中,都只是躯壳不同的摆件而已。 “洛久瑶,你看起来很高兴?” 洛久珹开口,语气不善。 洛久瑶收起思绪,笑着反问:“上元家宴,阖宫欢聚于此,皇兄不欣喜么?” “你这亏心话还真是张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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