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芬依稀听说姜夫人性子严厉,又知道那位姜静娘不好相与, 这时哪有不明白的,笑着揭过话头:“四姐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南音立刻将捧着的匣子递给了碧玺, 碧玺接过搁在桌上,轻轻揭开盖子。 秦贞娘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了,瞧了眼前的东西, 还是不□□露出一丝惊讶。 那是一整套白玉雕成的小玩意儿, 有小梳子、小靶镜,甚至还有个白玉的小算盘, 连算盘珠都一颗颗雕刻了出来,精美绝伦。 “这东西只怕价值千金,我怎么敢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话不像出自秦贞娘之口,甚至就连秦珮也不会作这样低姿态的推让,只秦淑才会这样的卑微之语。 然而她那是假的,秦贞娘此刻的话,却是真的。 秦芬心中不由得叹口气,从前的秦贞娘爽朗大方,绝不会说这样话,哪怕只是客气,也不会作此哀怨之态的。 终究,姜家还是把那热情洋溢的秦贞娘给改变了一些。 姜家也未必是成心要给这媳妇上规矩,然而姜启文承载了姜家的希望,他的妻子,肩上的担子自然是重的。 眼瞧着姜启文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秦贞娘身上的枷锁,必然更重些。 原先秦芬心中,对秦贞娘求上门的事情,是有些芥蒂的,这时瞧了秦贞娘的模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贞娘在娘家时对秦芬这庶妹多有照应,如今迫不得已去求一次,从杨氏到碧玺都是一副欠人情的模样,秦芬这会一想,倒觉得自己好像个坏人,恨不得替秦贞娘多办两件事才好。 自然了,秦芬还没昏头到上赶着卖好的地步,这时只捧起那匣子,用力往秦贞娘手里一送: “这东西家常也用不着,不会摆在外头招人眼的,你搁在妆奁盒子里,或是搁在床头,再不济打个璎珞坠在荷包上,留着赏玩就是了。” 说罢,秦芬加重语气,略带娇嗔地说一句:“你要是不收,就是瞧不起我!” 从前姐妹俩哪用得着说这样生分的话,秦贞娘自己也体会出不同来,这时无甚可说的,默默叹口气,把东西收了下来。 姜家立意博个贤名,一概用度都往一个“清”字上靠,秦贞娘屋里自摆设到吃穿,没一样是出挑的。 秦贞娘自个儿都觉得没有什么可招待人的,正要道句恼,一瞧秦芬,竟拈了块菱粉糕,一口一口咬着吃呢。 姐妹两个到底是一处住了好几年的,彼此客套一回都嫌腻味,再说起话来,便坦诚许多。 “你家的范大人对你是如珍如宝,你总不用把嫁妆银子搁起来扮清贫吧?这菱粉糕,你什么时候也稀罕起来了?” “哪儿呢,我不是扮清贫,我是真清贫。范家的一应用度都归在官中,如今那位范大夫人当家作主,竟是恨不得顿顿青菜豆腐,省下来的银子全进她的口袋才好。我那位婆婆,贤德善良有之,胆量手段却是一点也无,我纵有千般手段,总不能越过婆母和婶娘争锋头去。” 秦贞娘不由得苦笑一笑:“原来嫁人了,竟有这样多的不得已。” 姐妹两个一对视,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秦芬都把范家的底露出来,秦贞娘再没什么好藏的,这许多日子来藏在心里的话,一下子抖了个干净: “从前瞧着娘辛苦,如今看着,她竟还算好的,婆婆不是嫡亲的,到底没有孝道的大帽子扣着,家中也无难缠的小姑,成日上门来,竟跟打秋风似的!你是不知道我那位好小姑,今儿说我的荷包好,明儿夸我的坠子好,恨不得连燃的香饼都要端一匣子走,当真是一点子大家闺秀的模样也没有!从前她家里也是气派过的,怎么这样!” 秦芬听秦贞娘语气渐渐急促,连忙说个玩笑逗一逗她:“从前四姐最大方的,就那支大金钗,说是借我戴,最后还是送了我,姜姑娘这里,你怎么小气起来了?难道就为着我是你亲妹妹?” 秦贞娘从前准要咯咯笑起来的,今日却只弯一弯嘴角,声音都比从前淡一些:“她要的东西也不算金贵,其实我也不是心疼钱,只是瞧不惯她这算计样,我愿意给的,和旁人追着要的,终究不一样!” 秦芬哪里能不明白秦贞娘的意思,见她是真的气急了,便不急着安慰,只轻声点出那句要紧的:“四姐不也明白,这姜家,只是从前气派过。” 秦贞娘一下子泄了气:“是啊,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不是穷人乍富,而是富人乍穷。” 姐妹两个说起私房话,丫鬟们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说尽了烦恼,秦芬忽地想起今日来的要事:“倒险些忘了,三哥叫我带信给你,说你托他的那事会给你办妥,叫你放心。” 范离虽是好心揽事,终究有个越俎代庖的嫌疑,再者说,秦贞娘也未必愿意叫人知道姜家的私事。 果然,秦贞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就恢复了平日的样子:“这事先得谢你,然后再谢三哥,启文和三哥,如今的交情倒只是平平了。” 一个是昭贵妃的远房侄子,大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一个是家道中落的低位官员,家族荣耀皆系于一身,两个人的为人处事定然不同,交情,也自然好不起来了。 秦芬也不去评说什么,又拣了家常问起,姐妹两个说到生男生女,外头响起一声通传:“三姑娘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姜静娘就进了屋。 秦芬还是许久以前见过姜静娘,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模样,彼时姜家才落魄,她穿着素淡衣裳,脸上的神情既倔强又脆弱,今日一瞧,竟好像只剩冷淡和刻薄了。 姜静娘倒还没忘了教养礼数,先对秦芬地问个好,然后又去缠秦贞娘:“嫂子,今儿怎么不找我散心去?” 话一出来,便漏了底了,她装得热情,性子却果真已变了副模样。 秦芬上门,早递了拜帖的,秦贞娘自然要在屋里等着客来,哪里能去她这日日都能见面的小姑屋里。 这不是胡搅蛮缠,就是无事生非。 秦芬低头去看手中的帕子,秦贞娘心里不悦,还得提起笑脸来应酬:“天天和嫂子一起,你也不嫌累。” 姜静娘却没答这一句,惊呼一声,紧紧盯住了秦贞娘手边的匣子:“嫂子,这几样东西可真精巧!呀,这小算盘可也太好看了,给了我,成不成?我只要这一样就好!” 秦芬睇一眼姜静娘,又侧头看看秦贞娘。 眼前是她一道长大的四姐,对她一直都算得上照顾,她可不会像对着范夫人那样事事保守,若是秦贞娘不好意思开口,秦芬准保要挤兑得姜静娘无话可说。 秦贞娘平日里对着这贪心的小姑,再如何也会忍下,然而今日总不能把秦芬的礼物当面给出去,再者也是受够了那口窝囊气,这时怎么也不愿再忍了。 秦贞娘轻轻合上匣子,不咸不淡地道:“三妹还请谅解则个,这几样东西是范夫人送给我腹中胎儿的小礼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给你。” 她借了胎儿说话,倒也不是怕了姜静娘,只是不愿这小姑以后软磨硬泡,更怕婆婆来施压索要,这时便干脆说成给孩子的。 这母女俩脸皮再厚,还能跟小孩子抢东西不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芬一时竟没想起来这“范夫人”指的是谁,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范离是三品的官职,她在外头,是定然当得起一声“夫人”的。 既秦贞娘都把架子搭起来了,秦芬哪里会由着场子冷下去,略略垂下眼睛,慢悠悠点了个头。 若是姜静娘识趣,便该赶紧转开话题了。 谁知姜静娘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东西是女孩子的玩意儿,嫂子肚子里哪里就知道男女了,这东西,怎么就说是给孩子送的?总不会是范夫人咒我们姜家生女儿吧?” 秦贞娘早见惯了小姑这副模样,这时不过是苦笑摇头,才要想两句话给搪塞过去,秦芬却开口了。 “姜姑娘慎言!你自己是女儿身,你母亲是女儿身,宫中的太后、皇后都是女儿身,作为女子有什么不好?怎么能说我四姐生女孩便是诅咒?” 这话也未必有十分道理,然而却叫姜静娘想起了宫中那位贵妃娘娘,她用力攥住帕子,一下子没了平日撒痴撒娇的模样。 姜家人并没忘记秦贞娘后头有那么一尊大佛,然而秦贞娘平日里不爱提这事,他们便也乐得装做不知道,谁愿意供个菩萨在家呢。 秦芬见姜静娘这时知道怕了,也不接着咄咄逼人,只低头看一看帕子,心中的嘲讽之意却更浓了。 她还当姜家是不怕的呢,若是那样,倒也算是硬骨头,到头来,只不过是欺软怕硬。 想必这四姐自己是个体面姑娘,不愿总是以势压人,再者她与姜启文到底有情,也不愿丈夫的面子受损,因此她自来不爱提那位贵妃表姐。 谁曾想,她不说,姜家人便蹬鼻子上脸了。 想到这里,秦芬又去看一眼秦贞娘,这姑娘脸上只有些尴尬,并无一丝对姜静娘的怜悯,秦芬这便知道,秦贞娘对这小姑,是一点也不喜欢。 秦贞娘顾忌姜启文,秦芬却是不怕的,想想这男人还拿朝堂之事来烦妻子,秦芬心里又更多些气,对着姜静娘,便也没了好声气:“姜姑娘可有要事?我和四姐还有话说,便不留你了。来人!送客!” 秦芬如此越俎代庖,姜静娘简直是不敢相信,待瞧见碧玺真的从外头进来相请,姜静娘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 姜静娘平日里老爱折腾秦贞娘这位嫂子,除开妒忌她嫁妆丰厚、夫妻情深,还有就是瞧不惯那副前呼后拥的做派,她也曾明里暗里指使收买过这院里的丫头,却没一个理会她的。 她还当这些丫头们是蠢得只会听一个话音,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只是瞧不上她罢了。 姜静娘倒是也嫉妒秦芬来着,可是一则秦芬是上门的客,第二么,她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夫君,谁敢去招惹。 这时听见秦芬下逐客令,姜静娘的脸色又红又白,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秦贞娘看着门帘子微微晃动,脸上却没一丝得意的神情,只用帕子捂了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旁的:“你说说,咱们的日子怎么这么难熬。也幸亏你四姐夫还知冷知热些,否则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撑下去。” 秦芬从没见过秦贞娘如此伤感,这时多少急智竟使不出来了,不知怎么,竟像碎嘴的婶子婆娘一般,把自家的烦心事拿出来安慰人: “四姐也不必烦恼,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范家的牛鬼蛇神,也够我头疼的,我那五嫂虽没开口要东西,也快和你家这小姑差不离了。” 秦贞娘知道自己失态了,捂脸沉默片刻,放下帕子勉强一笑:“真的?我不信,你说说看她是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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