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来摸去,五少奶奶只好往头上卸珠钗,然而这也太不像话,她自个儿一摸鬓角已知道不妥,尴尬地僵在原地。 秦芬见五少奶奶面上通红,倒有些不落忍,她来时只知宫中有赏赐,不知是指明了给范夔兄弟俩的,腰间那荷包也不是特地备给小太监的,若知道有这事,便是替那位五嫂打赏了又何妨。 范夫人到底心善,见庶出儿媳羞得要钻地缝,无声叹口气,从腰间解下一个金锞子荷包来,替五少奶奶打赏了出去。 范家一门两荣耀,小太监哪里会和女眷们多计较,这时接着赏赐还随口谦逊几句,笑嘻嘻地回去复命。 今日的热闹与大房全无干系,大夫人管着家事,连赏赐的红漆托盘也没摸着边,待太监们一出门,气得转身就走。 五少奶奶就是平日再犯倔,也不是个没心肝的,眼见着范夫人替她打发走太监,这时对着范夫人,便乖乖低头称谢。 范夫人原本就性子和善,见庶出儿媳又羞又愧,生怕她面上下不来,连忙把她的肚子拿出来打岔:“禾意如今肚子大了,方才又是跪又是起的,别累着了,赶紧回去歇着吧。还有芬儿,也赶紧回去吃饭。” 五少奶奶轻轻应一声,扶着穗儿飞快地走了回去。 秦芬对范夫人屈膝行个礼,也罕见地比平日走快了一些。 华阳宫的赏赐,她倒是时不时能得着,皇帝的赏赐,她可还是第一次得呢,怎么不好奇。 到了屋里,秦芬也顾不上吃饭,瞧着桃香小心翼翼把两个锦匣打开,伸长脖子去看。 一看之下,丫头们倒比秦芬还失望:“原来就是白银和鲜果,这也没什么稀罕的呀。” 秦芬赶紧把丫鬟们瞪一眼:“皇上管着天下万民之事,哪有闲工夫给臣子赏什么稀罕玩意儿,再说了,什么品级该赏赐什么东西那都是有定例的,不过是取个好意头,你们还想要太上老君的仙丹呐!” 这话是罕见的严厉,然而丫头们都知道是替她们好,没一个多口的,乖乖低头应了是。 桃香和南音生怕秦芬不悦,张罗着服侍用饭。 如今天冷,炒菜凉了便不受吃,桌上的猪蹄和肚丝已泛起白腻的油霜,只范夫人赏的一碗三鲜鱼丸汤还热着,另有五少奶奶送的那碟子椒盐草鞋饼还能入口。 秦芬也不要吃那半凉的米饭,拣了一块草鞋饼,就着那碗热腾腾的鱼丸汤,飞快地吃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才吃几口,外头小丫头报穗儿求见,桃香和南音互相看一眼,心里都揣上些不安。 五少奶奶和自家主子,说面和心不和只怕还轻了,那位主儿简直就是比三姑奶奶还难缠,还多些改不脱的小家子气,就是秦家的大丫鬟们,做派也比她强些。 她这会子派人来,为的是什么?难不成,又像成亲那日似的,来出风头了? 桃香率先反应过来,探寻地看一眼秦芬,见主子点了头,便亲自接了出去。 穗儿手里捧着宫里的赏赐,脸上笑嘻嘻的:“皇上的赏赐,少奶奶说不敢独自领受,让七少奶奶瞧瞧有什么中意的先挑了去。” 桃香与穗儿同是大丫鬟,两人不分高低,又各随主子行事,平日不过是面子情,何曾这样客气地说过话了。 这时见穗儿笑语盈盈,桃香一边受宠若惊,一边觉得浑身汗毛竖起,也摆出一副热情的笑来:“快请进。” 穗儿进门去,见秦芬一手捻块草鞋饼,一手斯斯文文舀汤喝,她不由得愣一愣。 桃香见穗儿发愣,连忙又笑一笑:“天冷了,我们少奶奶怕给厨房添麻烦,便没叫热菜,就着热汤随便垫补些也就是了。” 那五少奶奶的嘴,可碎得很,万不能叫穗儿觉得自家姑娘吃饭时见人是失礼,回去朝五少奶奶面前一说,那还不满世界风雨。 穗儿垂下眼帘,掩盖住内心的激荡。 她惊讶的倒不是七少奶奶失礼不失礼,而是瞧见七少奶奶手上捏着的那块饼,那分明是自家主子送来的点心。 两位少奶奶,旁人都只当是面子情,就连自家五少奶奶也不外如是,这头送去的东西,除开那日拣了一只宝塔菜,旁的是一口不吃、一样不用的。 穗儿还以为,七少奶奶这里收了回礼也是束之高阁,没想到,这会七少奶奶竟就着热汤吃着饼,对付着把晚饭给用了。 秦芬见穗儿捧着锦盒进来,便搁下点心招手:“我瞧瞧五嫂得着什么了。” 皇帝的赏赐,自然是人人好奇,可是都不愿摆在脸上,只装着不经意地暗中派人来查探,穗儿得了主子吩咐,一概全婉拒了。 此时见了七少奶奶,穗儿才知道,自家主子那般左性,为何偶尔还肯夸一夸七少奶奶,说她“气派倒还有些”。 可不是有气派,想知道的事,就大大方方问了,竟没藏着掖着的。 穗儿此时的笑容虽不如方才热情,却更诚挚些:“回七少奶奶,是八十两白银,外加四个进贡来的苹果,少奶奶说,托二位少爷的福得了赏赐,派我送来给七少奶奶过目,若是您合意,挑了来就是。” 赏赐不过就是个意头,哪有许多好东西的,五少奶奶此举,不过是客气。 秦芬不由得笑了:“我这里得着百两白银和六只鲜橙,银子暂且不论,橙子倒可分两只给五嫂去。” 穗儿看一看秦芬的脸孔,见这位主子笑微微的,知道她是真心,于是也不推让,用苹果换了两只橙子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要出门时,穗儿又被秦芬又叫住: “这赏赐原该孝敬太太一回,可是分来分去也不够送,我明儿叫桃香取些盐渍李子、酿花蜜,切了这两样果子拌个果盘送去,算是你们少奶奶和我的孝心,也是叫太太享享两个儿子的福。” 这话至公至理,谁也挑不出错来,穗儿听了心服口服,连连替主子道谢道谢,退了好几步才出去。 秦芬忽地想起一事,左右看一看,唤过南音急急吩咐两句,南音听了,先睁大眼睛,然后就飞快地走了出去。 桃香见了,不由得好奇:“姑娘有什么事,叫穗儿回来吩咐就是了,哪犯得着叫南音特地去说。” 秦芬摇摇头:“今儿五少奶奶没准备荷包打赏太监,显然是不懂这事,我想起来了提点一句,穗儿若是在咱们屋里,少不得叫小丫头们看一场笑话,不如叫南音去说了好。” 桃香想想方才穗儿的古怪,不由得有些防备:“那个穗儿,方才看姑娘吃饭时,眼神奇奇怪怪的,别是要回去传姑娘的闲话,姑娘还对她们这样好,别错付一番真心了。” 秦芬知道,桃香这丫头自来了范府,腔子里恨不得多长了十个心眼,这时也不去说她,只笑一笑命收了饭菜。 穗儿回了房,把两个橙子献宝似的拿给主子看,五少奶奶扫了一眼,飞快地转过头:“得了,礼数也尽了,就这么着吧。” 这话还是赌气,方才与七少奶奶的应酬,显见得不是真心的了。 穗儿想一想方才所见所闻,不由得有些藏不住话:“少奶奶,我瞧七少奶奶这人,只怕真是个好的。” 五少奶奶心里本就在犯着别扭,听见穗儿替秦芬说话,牛劲又上来了,冷笑一声:“七少奶奶莫不是也给你一罐子桂花蜜,糊得你净会替她说好话了!” 穗儿又是急又是气,方才想着的那些劝和话,全扔到了脑后,对着主子,竟高声起来:“少奶奶,我纵有千百条不是,却也不敢认不忠这一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少奶奶知道自己无理,可是总不能对着奴婢赔不是,左右想想,竟不知怎么办了。 一看麦穗儿,这次竟是满脸倔强地瞪着眼,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五少奶奶只好强硬地瞪回去:“我并没说你不忠,你也不必急着自家戴帽子。” 穗儿看一看主子,又看看屋里比秦芬寒酸许多的陈设,不知怎么,一股委屈涌了上来,嘴巴一扁,两行泪淌了下来。 五少奶奶自家是个随波逐流的混不吝,连带着穗儿平日也是个不把事放心上的性子,主仆两个平日是闲话多,正事少,何曾闹成这样过。 此时一闹起来,小丫头们都吓得躲了出去。 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半天,竟是五少奶奶先开口,然而说的话也并没服软: “怎么着,你是替自个儿委屈,还是替七少奶奶委屈?” 穗儿再怎么也是奴婢,主子搭了台阶,她也只有下来的份。 “我并不是替七少奶奶委屈,也不是为自己委屈。” 五少奶奶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竟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哦,那你是为着我委屈?” 这话还是胡搅蛮缠,可是穗儿却已生不起来气了。 她既不是为谁委屈,也不是为谁打抱不平,她是突然发觉,五少奶奶这多少年的憋闷日子,竟有一小半是出在“糊涂”两个字上头。 若是早有一位长辈能提点栽培自家主子,她何至于是如今这个地步。 穗儿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把秦芬嘱咐的话慢慢道来。 头一件,是明儿要切个果盘子送给范夫人,五少奶奶听了,扯起嘴角嘟囔一句:“这份孝心,就把你给感动哭了?我就瞧不出有什么好哭的。” 话虽还酸,口气却已软了下来。 穗儿心里这才好受点,又把南音追出来说的话,小心地择字眼复述一遍: “我听七少奶奶身边的南音说,大户人家的娘子、夫人们,身边家常都带着一两个金银锞子荷包,为的就是防着哪日要打赏人,今儿七少奶奶和太太都随手拿出一份打赏太监,就是这道理。” 五少奶奶到底不是蠢笨如猪,一下子明白了方才穗儿为什么帮着秦芬说话。 这打赏荷包的事,只怕府里除了她袁禾意,旁的女眷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偏没一个人来提点她。 大夫人家常乖乖肉地叫她,太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婆婆款儿,那些嫂子们一边拉她一边打压她,个个儿都在她面前显足威严的。 偏生没一个人提点她。 若是她袁禾意有人这么手把手地教着,哪至于出外应酬那般费劲? 五少奶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时也无心再对着穗儿发脾气,只望一望桌上两只黄澄澄的橙子,忽地问一句不相干的:“也不知少爷和七弟在西北,过得如何了。” “也不知咱们少爷在西北如何了,那地方可不必北戎,听说民风尚未开化,还有不少人吃生肉的呢,哎呀,那生肉可怎么吃,烧着烤着、水煮着,哪样不比生的好。” 秦芬得着皇帝的赏赐,喜滋滋地亲自动手,把果子并白银给供在了上头,听见桃香念叨,不由得回头刮脸羞她:“你这丫头好馋嘴,说着说着就拐到吃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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