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姨娘那头,母女两个却几乎是吵翻了天。 秦珮将那平安符从怀里掏了出来,炫耀般地放在商姨娘面前:“姨娘,我去清心寺,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商姨娘怀了身孕,秦览常来看望,她便趁机要吃要喝,如今养得肤光胜雪,容光焕发,说话时,脸上的光彩几乎要溢了出来:“得啦,方才素饼素点已经显摆老半天了,还有什么好东西?” 她说着,随手拿起平安符,一眼看去,便脸色乍变,一把甩回桌上:“这东西,谁叫你带回来的?是太太,是不是?” 商姨娘的出身,说是伶人,只怕还抬举了,她是唱粉戏出身的。唱戏的班子成百上千,成名成角的也只那数得过来的几个,不出名的戏班子要谋生,靠的自然不只是唱法身段,若是看戏的老爷们要看些艳的俗的,戏台上不论男女,脱了戏服,穿上纱衣,便得开唱。 自己的出身来历,商姨娘不曾细说过,秦府里也无人问起,然而在戏班子时,商姨娘不知看过经过了多少,于那下三滥的腌臜手段,知道得只怕比杨氏还多,此时秦珮陡然带回一个不知来历的符,商姨娘自然觉得杨氏要害她。 秦珮却是长在内宅之中的,对商姨娘的反应不解其意,才要摇头,忽地想起平日里秦芬的说话行事,大多是往家宅和睦上靠的,于是点点头:“是太太吩咐我们给姨娘求的,不光我,五姐也给她姨娘求了。” 说到此处,秦珮忽地想起杨氏吩咐自己回来探望姨娘,愈发觉得自己这话很是得体,捡了那符,道:“听说清心寺的平安符很灵验的,姨娘收下吧。” 商姨娘满脸涨红,劈手夺过那平安符,用力扔在地上,用绯色绣鞋来回踩了数十下,边踩边道:“你这小蹄子、小娼妇,竟敢帮着旁人来害你的亲娘、亲弟弟,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下作的小蹄子!” 秦珮去了绛草轩许久,所见所学的,都是平和端方,许久未见商姨娘这副撒泼模样了,闻言不由得一愣,此番商姨娘被触动心事,骂得又格外刺耳市侩些,秦珮不明其理,却也红了眼圈儿:“姨娘,我没有,我没有!” 她也不知道,姨娘为什么就说到害人上头去了,下意识地便连声否认。 她一向知道,姨娘这些年自来就有些疯疯癫癫的,待她这亲生女儿,好时疼着惯着,坏时又骂又啐,此时这副样子,虽然格外疯癫些,也不过是寻常罢了。 商姨娘一边骂,一边哭:“都是那杀千刀的哟,说什么进得宅院,便享得清福,谁知道,这肚子不知惹了什么鬼,竟不争气得很哟!”骂到这里,商姨娘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身,陡然来了精神,一把抹了脸上虚虚的两点泪,道:“想要拿个什么平安符当由头,想借刀杀人,那再不能够!” 前头那句杀千刀的,商姨娘这些年也骂过多次,秦珮尚不晓事,有时猜是骂父亲,有时又觉得是骂嫡母,又有时觉得是在骂旁人,此时听了,过耳便罢,待听见那最后一句新的,却煞白了脸,尖声道:“姨娘,你怎么这样说!” 商姨娘的话,一头是指杨氏,另一头却是指秦珮助着嫡母谋害亲娘了,秦珮这么多年来娇纵任性,从未知道什么是孝道,今日头一次献宝似的给姨娘送东西,却被骂得狗血淋头,如何忍得下去? 从前,女儿养在身边时,虽然蛮横骄纵,却不敢与自己顶嘴,如今去了绛草轩,也不知怎么就长了邪胆,竟敢在自己气头上回起嘴来了,商姨娘只觉得这又是杨氏的挑唆,不由得怒火中烧,眼角扫过那把盘得油润的紫竹不求人,一把抓起,没头没脑地向秦珮抽了过去。
第30章 茶花来传话时,商姨娘已被死死箍住,头发散了几丝挂在颊边,双目赤红,衣裳首饰倒还齐整,只前胸和袖子被绢儿牢牢扯住,轻薄的潞绸料子,揉出了道道褶皱。 “姨娘,太太叫我来传话,说今日六姑娘可跟着姨娘住。”茶花说着,目光往屋里各人面上一扫,肃起脸孔,“眼下看着,六姑娘倒未必住下了。” 秦珮听见自己被提到,陡然回过神来,尖锐的哭声响了起来:“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我回绛草轩!” 这句话,竟又招惹了商姨娘,她又举起那把紫竹不求人,恫吓似的冲着秦珮一扬,这招她惯常拿来吓唬小丫头的,有时也会真打,因此很是能唬人,秦珮被唬得一退,竟倒坐在地上。 茶花不看见则罢,看见了这场景,少不得板起脸,拿出上房丫头的架子:“姨娘请谨言慎行!姑娘的身份可尊贵着呢,便是老爷太太,也不说打呀骂的,何时轮到姨娘动手了!” 绢儿是个知道轻重的,连忙挤出个笑来:“姨娘何时敢动手了,只不过姨娘就是这么个风风雨雨的性子,母女两个,正闹着脾气呢!”她方才要拉住商姨娘,使出了吃奶的劲,挣得鬓发散乱,面貌惊慌,此时的笑,倒比哭还难看。 茶花知道,这院里除开一个六姑娘,其余各事连太太都不认真管的,她一个丫鬟,更犯不上问这里的闲事,只俯身扶起秦珮:“六姑娘既想回去住,那便跟我走吧,今儿晚上在上房吃晚饭,有一道姑娘喜欢的樱桃肉呢。” 商姨娘听不得那个“回”字,闻言又按捺不住了,然而当着茶花,到底不敢再撒泼,只阴阳怪气地道:“如今太太待我们六姑娘,还真是母女情深,不知道的,还当是亲生的呢。” 茶花再是上房的人,也不过是个丫鬟,商姨娘的话,虽然难听些,却不曾出了身份的格,茶花无法回嘴,只得忍下气,牵了秦珮的手,反身往外走去。 秦珮默默跟着,到了门口,回头一望,傍晚的阳光金红灿烂,照得屋内似要燃了起来,商姨娘的人,却没在阴影中,面色郁郁,冷冷瞪着她。 这眼神,只当年商姨娘做那魇镇的人偶时,面上出现过。秦珮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回头,跟着茶花走出院子去。 当年那人偶,是用来咒人的,秦珮当时年纪尚幼,还不识得,偶然翻了出来,商姨娘不曾拦着,倒神情奇异地让她也扎了两针。此时想想,却不知那人偶上,到底写着谁的名字? 太太自不必说,如今否极泰来,事事顺心;金姨娘也儿女双全,徐姨娘也交上好运,想来那东西,是不奏效的。 秦珮忽地冒出一个傻气的念头,姨娘方才的样子似是恨毒了自己,会不会也做个小人扎自己?幸而那东西不奏效,否则,自己岂不是要遭殃? 这一番心事,秦珮死死藏在了肚子里,一点也不敢叫旁人知道。 待到了上房,茶花将秦珮送去饭桌边上坐着,自己则往杨氏屋里去了。秦珮看着那晃动的珠帘,想喊住茶花,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能说什么?她怎么说?打,姨娘确实是打了她两下的,骂,姨娘不光骂她,连老爷太太也一并骂了,茶花此番只将事情抖搂出来,不必去添油加醋,也够姨娘喝一壶的了。 秦珮也说不清楚,自己心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如今跟着姐姐们一道练针、认字,秦珮也听宋先生讲得许多道理,知道是该处处往家宅和睦上靠的,今儿的事,为着和睦,也为了姨娘好,便该瞒着不说。可是,宋先生也提过规矩体统,姨娘的做派,可一点也不规矩。 杨氏坐在房里,面前放了几本账册,正细细看着,边看还在边上的空白信笺上随手记下什么,茶花进来时,她头也不抬:“六丫头跟着回来了?她如今倒也学得机灵了。” 茶花深吸一口气,将商姨娘院里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一个字不曾增减。 杨氏听了,从账册上抬起眼睛来,不怒反笑:“这商姨娘,是失心疯了不成,前次金铃儿的事情,她难道真以为瞒天过海了?如今又作下这件事,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心了么?正等着她犯事呢,自己就撞上来了。得了,她两次对秦府的子嗣下手,我可容不下她了,你去把这些前因后果告诉老爷,就说我精神短,料理不得,让他做主吧。” “哎,奴婢明白了。”茶花应了一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太太的意思,她听得清楚,是要与商姨娘算前一次的帐了,这个恶人,太太不愿意做,便推给老爷了。 幸而老爷这些年一向敬重太太,做恶人的事,总是由着老爷出面,茶花想到这里,不由得也叹,太太这些年虽难,有这么一位夫君,再难也能熬得过来。 杨氏又看了几眼账簿,仔细在纸上写了几笔,这才搁下,轻轻伸了个懒腰,往外头走去。 如今杨氏食欲不好,今日又只秦贞娘和秦珮在上房陪着用晚饭,厨房便不曾七碗八碟做得许多,只用心做了几样小菜,另有一碗咸鲜开胃的三鲜猫耳朵面汤,边上又有一道糖蒸乳羹,是张妈妈吩咐厨房日日炖上,给杨氏治手脚抽筋的。 到桌边一看,杨氏便指了杜鹃:“六丫头爱吃口甜的,这乳羹给她舀些。” 秦珮低低道了一声“多谢太太”,秦贞娘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溜,便道:“娘,这乳羹是羊奶做的,膻得很,只怕六丫头吃不来呢。” 商姨娘打了秦珮的事,摆在哪个有规矩的人家都是戳破天的,因此无人敢拿到台面上讲,可是秘闻就像阴风,传得飞快,虽然台面上不曾有人说,府里却都已知道了。 自打落了地,秦贞娘便是父母捧在手里的嫡长女,虽杨氏为了子嗣的事,压着女儿受过些委屈,却也都是权宜下的办法,秦贞娘不曾真吃过什么大苦头,更遑论挨打挨骂的,今日听说六妹竟然被姨娘给打了,心里又是义气又是怜悯,人竟变得细致起来了。 从前秦珮年幼不懂事,只当商姨娘对自己是万般疼爱了,如今见太太竟记得自己爱吃什么,四姐又关照自己怕膻,二人又不似商姨娘那样,把待自己的好挂在嘴边上说,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宋先生说过的那句,“惯子如杀子”。 “四姐,我能吃羊奶的,我不怕膻。”秦珮说着,拿起面前那把银调羹,慢慢吃了起来。 秦贞娘见她忍着那股膻气,吃得勉强,知道这六妹如今是懂事了,倒不好劝她别吃了,只赞道:“六妹这调羹,使得倒好。” 秦珮听了,面上一红,不自在地道:“四姐取笑我。” 秦贞娘松了口气,她确实是存心逗秦珮的,幸好这孩子还肯接话,于是便刮了刮秦珮的脸颊:“你来这里时,还时不时闹着要人喂饭,如今顿顿都肯自己吃了,还吃得这么好,可不得夸一夸,哪里就是取笑你了。” 杨氏原是默不作声坐着吃饭,听了这话,放下碗筷,侧过脸道:“六姑娘如今吃得多了,人也拔个子了,倒有些瘦了,吩咐厨房每天晚上给送一碗牛乳炖蛋去,不止六姑娘,其他姑娘也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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