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妈妈和紫晶也不是初见世面的,当初跟着秦览在任上,见过的泼皮无赖且还胜过这几个,然而此地到底是京城,行动间有个不妥,便要连累秦览被人告去御史台,二人少不得按下脾气,好声好气地交涉。 看这几个是路边摆摊的,卖的都是些土罐瓷瓶和木雕等物,想来也不甚富贵,不过是多赔些银子了事,于是牛妈妈下得车来,找了个嚷得最凶的,道:“几位店家,我们的马踩了你们货物,原是我们不是,请店家说个数,我们照赔就是。” 此时听牛妈妈说的是官话,便知她是做官人家的奴婢,这些人反倒更肆无忌惮了,须知做官的最怕闹事,他们此番却是遇见肥羊了。 “我那小李兄弟卖的都是家传宝物,西汉的土罐、东汉的瓷瓶,加上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你赔个五千两银子便罢!” 马车里,几个女孩儿都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听见外头叫五千两,已知是遇见了无赖,这时秦珮忍耐不得,掀起帘子直直看了出去。 金陵城里民风开化,秦珮露出脸来,也并不为失礼,路边几个奶奶媳妇见了车里的姐妹四个,倒停下来多看几眼,互相议论几句这几个姑娘生得好,再瞧见这家的奴婢不曾仗势欺人,都暗道是个好人家。 有那知情的见几个泼皮嚷得凶,便在人群中嚷一句:“李四孬,你成日就知道讹人,别为难人了,见好就收吧!” 李四孬被戳穿,面上也不见羞愧,只从地上捡起一个已然碎成两半的铜器,耀武扬威似的道:“这铜壶可是老物件,谁说我讹人来着?” 众人见那铜胎甚薄,不似当今的铸造工艺,只怕当真是个古物,是这李四孬搀在寻常货物里专用来讹人的,这时都恐惹上麻烦,无人说话了。 李四孬见无人敢应声,愈发得意:“大伙都知道,前朝武庆年间有个能工巧匠,能把铜器做得好似牛皮纸一般薄,他无子无女,死后技艺就失传了,我这铜壶,可就是武庆年间的,难道还不值得三五千两的?” 牛妈妈和紫晶也是识得东西的,知道那铜器来历不小,饶是见过许多世面,这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杨氏坐在马车里,紧紧搂着两个儿子,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办法,她平日里心思细密、手段厉害,在内宅也不曾输过谁,此时遇见这帮不要脸的泼皮,想了十几条办法却没一个管用的。 姐妹几个在后头的马车上也气鼓鼓的,秦珮早把车帘子摔了下来,喘着粗气,把手里的帕子揉得好似个面团子,低低骂一句:“不要脸的东西!怎么不曾被马一脚踩死!” 杨氏平日管教严厉,依着规矩,这一句已是破了格了。这时其他三个女孩都是一般心思,无人来挑秦珮的错处,反倒都点点头:“是不要脸。” 局面僵持,众人都不说话了。 “你这铜壶若值三五千,只怕宫里造办处的那帮人都要气死了!”一个声音响起,颇有些耳熟,此次是秦贞娘与秦芬一道听了出来,互相对视一眼。 秦淑与秦珮不曾听过范离的声音,这时听见有人出声解围,都好奇地凑到窗边去看,秦贞娘此时也想瞧范离如何替自己家解围,掀起另一边的窗帘子,秦芬稍一犹豫,凑到了秦贞娘身边。 前几次见范离,他或是锦带轻裘、或是一身劲装,瞧着或是纨绔洒脱、或是机敏凌厉,总之是个富贵子弟模样,此时却只穿了件家常竹青圆领长袍,手上拿把折扇,便是与秦恒站在一处,也无甚不同的。 范离远远瞧见几个地痞闹事,本就要管的,谁知走上前来说完那句话,却瞧见紫晶,不由得愣怔片刻,往两辆马车上看去,正巧瞧见后头马车的窗口露出两张妆扮整齐的芙蓉秀脸,其中一个正是秦芬。 二人瞧见对方,心里都是一个想法,只觉得对面那人,好似不识得了。
第75章 听见范离出声, 杨氏已掀了帘子,望见对面的年轻人,她稍一愣怔便想了起来。 范离年轻有为,在夫人们眼里是值得嫁女的出息后生, 只是范家由高门败落, 从前门第相仿的瞧不上他,低门小户的, 又不敢攀附他, 若非有这些为难处, 只怕当真有许多人家要上门捉婿了。 钟夫人熟知京中种种,那日在栖霞寺自然提过范离, 此时杨氏见了范离,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她想起当初在清心寺时, 这孩子也不过和如今的秦恒一般大,一边替英王办差,一边还记得替自己娘亲求平安, 也算是早早撑起家门了。她此时想的不是这小将军如何值得做女婿, 只想着,自家两个儿子若是也这般出息, 就好了。 范离见了杨氏的神情,知道她也认出自己, 于是从善如流地上来行个礼:“见过秦伯母。” 杨氏不意这孩子还记得自己,欣慰地应一句:“范大人好。” 范离拱一拱手:“秦伯母不必忧心,请自离去, 这些人由晚辈打发了便是。” 杨氏带着几个女儿和幼子, 确实不好和几个无赖纠缠,此时勉强占个长辈名分, 想着将事情交给范离处置也无不妥,回去叫秦览亲自过府致谢就是。 于是点头应下,正要吩咐马车走,忽地又扶住车壁:“方才那人说东西值钱,我留一个下人在此,若是要赔付,我们一概照赔的。” 她说了这话,前头牛妈妈早已下得车来站在范离身边,恭敬行一个礼:“范大人。” “这等小事,何用……”范离才想打个哈哈说不用,忽地想起祁王说起要稳重知礼的话,在肚子里思量一回,把下头的话咽了回去,拱一拱手:“请伯母放心,晚辈定然妥当处置。” 平哥儿和安哥儿两个,听见娘和人彬彬有礼地说得半天话,早好奇地把头凑在窗口,两个小脑袋挨挨挤挤的,瞧见面前站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不由得嘀咕起来:“这叔叔长得可真高,比大伯母家的二哥哥还高呢。” 范离听了,将两个孩子看一遍,见脸圆些的那个脸上有和秦芬相似的浅浅笑涡,知道那就是秦芬的胞弟,便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们多吃饭多长高,以后比哥哥长得还高。” 原本这句不必说的,然而少年人的心思,如何肯升一辈去做心上人的叔叔,这时终究还是隐晦地露出一些来。 杨氏并不曾体会这里头的意思,只当范离是以晚辈自谦,把两个儿子一拍,哄着他们喊一声哥哥,又谢过范离一遍。 紫晶见主子无话再说,便命车把式出发。 后头的马车赶紧跟上,秦贞娘掀着帘子,待经过范离时,大大方方道一句“多谢范大人”,秦芬不知怎么,竟有些说不出口,勉强跟着说句“多谢”,便低下头来。 范离听了姐妹二人的话,拱手侧一侧身,算是礼让。 秦芬瞧得分明,范离看向自己的目光,是和看旁人不同的。 范离让在路边,看着秦芬的马车从眼前走过,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些微笑。 他从前确实不会讨姑娘欢心,可是回去缠着成亲的侍卫大哥们问得许多,又向祁王这谦谦君子请教几句,如今已懂了一些。 譬如要以礼待人,譬如要英雄救美,再譬如要先讨好丈母娘。 自己今日这遭,似是表现得还不错。 牛妈妈站在旁边,见范离一脸神秘笑容,也不敢催促,耐心等了半天,轻轻咳一声:“范大人。” 范离回过神来,应一声牛妈妈的话,将目光投在几个无赖身上,脸上的神色已肃杀起来。 他在官眷中名头甚大,可是常年在外办差,京里识得他样貌的人并不多,此时几个小混混瞧他一副文人打扮,既不富也不贵,只当他是要讨上峰欢心的傻小子,都在心下盘算着狠狠敲他一笔竹杠。 李四孬是领头的,这时走上前来绕着范离转两圈,先拨一拨范离腰间的玉佩,又点一点范离的扇子:“你瞧着也不似个有钱的主儿,怎么就知道我的东西不对了?你倒给小爷说个章程出来,说得好,我便不与你计较,说得不好,我可饶不了你。” 牛妈妈站在一边,只瞧得心惊胆战,这几人不识得范公子,她可是知道范公子是怎样一位厉害人物。 那日跟着太太去栖霞寺,也听钟家的下人说得许多京里的事,什么祁王的文采、英王的铁面、睿王的谋略,天家之事,下头人不敢多说,生怕说错了惹麻烦,下头的年轻臣子,说起来便没遮拦多了。 这范离大人替英王在灵州查税银,雷霆手段处置了十余名县官、州官,连夜审讯都是轻的了,有那抵抗英王钧旨意的,当场就叫范离打折了一双腿。 因为这些铁腕作风,范离在官场中得了个“铁刃”的名头,暗示他是英王手里杀人的刀。 这外号原本不美,传到朝中,掀起惊涛骇浪,睿王一党的人,谴责范离弄得官不聊生,联名上奏弹劾,几乎逼得英王保不住范离。 然而官是官,民是民,灵州的百姓们却很是拥护这位范大人,叫花子们还编个数来宝,唱些什么“铁面王,铁面王,派下铁刃斩恶狼,斩尽饿狼我归家,种得地来收得粮”,这段打油诗一传进宫里,皇帝连声赞了三个好,说洪定朝堂上须再有一百个范离,金口一开,这才保下范离来。 牛妈妈此时心里正猜着,范离究竟会以身份压人,还是使人去报了京兆尹抓人,亦或是当场发作,将这几个无赖的双腿也给打断。 范离似是看透了牛妈妈的心思,既不亮身份,也不使人报官,竟上前蹲在地下,拣了那铜壶起来细看,看了半天才道:“李四孬,你这铜壶中间透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想是以锡吹制成薄胎,外头鎏上铜色,铸造好了拿出来哄人的,是也不是?” 李四孬听了,瞠目结舌,张了嘴又闭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是无意间得了这么件东西,原本就是破损的,偶然间听说了前朝那薄胎铜器的故事,便以浆糊粘上,摆在摊上专用来讹人,至于是真是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听见范离几句话便说到根子,李四孬不出声,又把面前那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看一遍,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平平无奇,唯一值得提一嘴的,便是这年轻人生了一对利眼,瞧着有些气派。 他才要编几句瞎话来骗人,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这年轻人与宫里造办处相熟,岂能是个凡人,这么一想,人都矮了三寸,喉咙一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范离见他不敢吭声,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知错能改就是好人,我瞧你这摊子上的根雕有些模样,倒不如以后就挣个手艺钱,岂不是比坑蒙拐骗的更好?” 李四孬只觉得拍在肩上的力道有千钧之重,知道遇见高人了,含含糊糊应得一声,便算是顺着台阶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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