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听见动静,早迎了出来,恭敬行个礼:“皇上,娘娘刚歇下呢。” 皇帝一撩袍角跨进屋去:“你们娘娘这么爱睡,封号便唤做睡猫儿吧!” 杨妃也不过才宽了外裳,听见皇帝说话,已披了件大袄子,快走几步迎了上来:“悄声!顼儿才睡着!”她说着撒个娇,“皇上爱给什么封号便给什么封号,臣妾有什么好挑拣的。” 皇帝这一日面对的,不是板板正正的官员,就是卑躬屈膝的奴婢,这时看见杨妃身穿淡紫衣衫,娇滴滴地对着自己微笑,他心境都亮了起来:“你的封号,我要好好想想,哪能随便给呢。你如今怀了身子,便叫乳母嬷嬷带着他睡好了,何必亲力亲为呢。” 杨妃笑了一笑:“顼儿今天乖得很,并不缠人。”她一边说,一边已替皇帝宽了吉服,换上家常衣裳。 皇帝这么一换衣裳,杨妃才觉得自己悬着的心,重新落在了地上。 皇帝与杨妃极为熟稔,坐在床沿吁一口气:“今儿可真是累了一天了。你是不是请了秦五姑娘来?她怎么说?” 杨妃倚着皇帝坐了,轻轻往皇帝肩上一靠:“五表妹是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话说?我问她,她只说已与范大人说好了,旁的一句不肯多说,大约是害羞呢。我使人去问范大人,他说还要好好想想,我瞧着,两个小儿女都是肯的。” 两个年轻人,便是互相没有好感,杨妃如今也要尽力撮合的。眼下范离一门心思地喜欢五表妹,五表妹也不曾明着拒绝,依着常理,这门亲事便能做成了。 既是能成,明日便好给姑母送信去了。 想到这里,杨妃决意再使把劲,掩口一笑,“皇上,你说好笑不好笑,范离一个男子,这当口怎么竟畏首畏尾起来了,果然是近乡情更怯么。” 算着日子,范离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皇帝有许多差事等着分派,他知道范离心里有秦五姑娘,特地开恩许他一个准信,便是想叫他办差时没有后顾之忧,谁知竟好似闹出岔子来了。 听了杨妃的话,皇帝蹙起眉头:“范离这小子闹什么名堂?秦五姑娘是你表妹,朕不愿委屈你娘家人,若是这门亲事不合适,便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可不是杨妃乐见的,她连忙轻声替范离解围:“年轻人么,心性都是一阵一阵的,前头还觉着一往无前呢,如今真见了心上人反倒又羞了,这也都是寻常,这不正说明他把五表妹放在心里么?” “你总是这么体谅人。”皇帝轻轻刮一刮杨妃的鼻子,“我这就去问问他。” 夫君深夜出去,自然不能只为着小儿女亲事,旁的还为着什么,杨妃也不相问,只取过一件斗篷来亲手替皇帝披上:“皇上可当心别着了风寒。” 皇帝应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如今范离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不好住在秋岭居了,早搬到了外院客房里,皇帝到时,他正举着烛台,细细看着一副地图。 听见有人进来,范离立刻抬起头,见是皇帝,便放下烛台行礼,皇帝随意一挥手,走到桌前:“哦,是京畿布防图,你以前不是喜欢出去办差么,怎么也肯留意京里的事了?” 君主问话,不能不答,范离既不想说实话,也不想说假话,于是含糊道:“皇上新登大宝,臣总该多留些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深深凝一眼范离:“荆保川比你稳重,又比你人缘好,我原是想把京里的事情交给他来着。” 范离白日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正想着求个京里的差事好安家,这时听了皇帝的话,不由得一急,露出些心迹来:“皇上,荆保川的确稳重,可是人头太熟了,有时候办事反而受掣肘,臣在这上头,稍胜他一筹。” 皇帝听了这话,颇为玩味地一笑:“你以前从不说人是非的,如今也变个人了。” 范离听了,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臣失言了,请皇上恕罪。” 君臣两个相处也有近十年了,虽不说是处处和谐,却也算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性子。 皇帝从前拉拔了范离上来,不过是瞧他天资过人、颇有雄心,随手下一步闲棋,也不曾想着这小子会做到如此地步,就连心性,也比府里老一拨的人更细密些。 他知道范离这些年是故意露出锋芒,时不时惹些小麻烦出来求着主子收拾,他喜欢用这样的下属,有求的人才好掌控。 范离虽然张扬,却也甚为油滑,今日这样争功的话,他从前是绝不会说的。 皇帝从前觉得范离像一把锋利的剑,一支顺滑的笔,如今却觉得,范离更像个人了。他想起先帝那日在养怡居的嘱咐,便笑一笑:“没事,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咱们君臣还似从前一样,不必生分了。” 范离不过是稍一愣怔,就爽快地应了下来。 从前偶尔还敢唤一声“四哥”,如今便是借范离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唤了。 不过,皇帝的态度摆了出来,范离自然要迎合:“皇上,我是想着,男子长大了,总要修身齐家、建功立业,我若是总往外跑,那这家还怎么成呢。” 这话正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他此来便有一小半是为着此事,这时听了,不由得哈哈一笑:“你这傻小子也有开窍的一天,想来今日是和秦五姑娘相谈甚欢了!” 范离如今再不是愣小子,知道了一些名节规矩的事,赶紧否认:“秦姑娘不曾和我说几句话,是臣自己这样想的。臣想着,若是身无功名,凭什么去成家立业,凭什么谈呵护心爱之人,皇上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帝今日好像不认识范离了,从前的范离冷静、慧黠,甚至有一丝无情残忍,何时这么患得患失了,然而一个人总是要好过一段木头,因为人是有情的,有情之人总是忠贞一些。 对范离的变化,皇帝心里并无任何不悦,只打趣一句:“好了,我又没说什么,你别急着剖白。” 这句话,皇帝用的仍是寻常称呼,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范离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皇帝的心情看起来不错,自己和那丫头的事,有谱。 皇帝的性子似乎与从前不大相同了,范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或许是因为登上帝位,一切都不必再费心谋划,亦或许是因为见自己坦诚,皇帝也多两分宽和,不管是哪一样,范离都觉得比从前更好。 皇帝将手腕上的白玉珠串轻轻转两下,慢慢说了件事:“春闱的事定在四月初六,你瞧谁来担这个担子好?” 范离略一思索便说出一个人来:“论名望,论身份,首推祁王殿下。” 皇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除了他,朕还想用一个人,睿王。” 范离的眼神,一下子凌厉起来:“皇上来找臣,是要臣盯着睿王不许他捣乱。” 皇帝赞许地看一眼范离:“正是这个意思。睿王在百官里素有些名声,这次春闱的事,朕想着堵不如疏,与其想尽办法地防着睿王,不如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些。”他说着,又转一转那串白玉珠,“这也是瞧在兄弟情分上,盼他往后以大局为重,为朝廷发挥才干。” “皇上果真是胸怀宽大。”范离真心实意地说一句,低头沉思片刻,又提了个人,“臣想再举荐一人,便是姜阁老的族弟,礼部的姜鹤大人。” 皇帝点头允了:“嗯,朕听说过这个人,他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平日不怎么爱应酬,如今跟着祁王编纂洪定通史,也算得上是个醉心诗书的文人。他来一起办事,必不会藏有私心,是能为国选拔良才的。” 说到这里,皇帝略停一停,“姜阁老是个八面玲珑的不倒翁、两不相帮的中立派,这件事,盼他能瞧出朕的诚意吧。” 范离连连点头,忽地又问一句:“皇上,那臣以后的差事……” 从前的铁刃何时这么儿女情长起来,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一眼:“你如今伤未痊愈,先别想着跳蹿了。眼下把这件事替我盯住了,以后再派你件大差事!” 依着九五之尊的威严,能先口头许下,已是极为难得的恩德了,范离知道好歹,笑呵呵地连声谢过:“多谢皇上,多谢皇上,皇上还是心疼微臣的。” 皇帝见范离乐得好似个逐尾巴的小狗,不由得好笑,便索性多透露些:“朕想着把锦衣卫镇抚司的事情,从内阁拿过来。” 这话的意思,范离听懂了,皇帝是要亲自掌管锦衣卫了,他此时先透给自己,自然是想叫自己去办这差事。 锦衣卫是朝廷的情报、爪牙甚至心腹机构,专管刺探百官密情,连亲王皇子都可当场捉拿,只向内阁回话,算是朝廷御下的一把利刃。这把利刃不好掌控,一个不小心,便要割伤自己。 这件差事虽然重大,却也有些险。 范离从前是不喜欢在京里办差的,这四四方方一座城,里头许多各怀心思的官儿,总叫他想起范家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和口蜜腹剑的叔伯们,他从前宁可出去四处晃荡。 四处办差,有的是自由,可是却没什么功名,若担了官职,便只专管一样事,哪里还能到处跑的。 如今皇帝许了他一件重要的差事,既是恩德,也是他内心所求,范离只觉得这一切的好运似乎都是因着秦芬而来,毕竟是她促使自己下定决心求一个功名的。 这时再一想想前后之事,范离竟喜滋滋地又拍一句皇帝马屁:“皇上天纵英明,锦衣卫的事,自然该捏在皇上手里。” 皇帝今晚对范离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也不搭理他这句,笑着摆摆手走了出去。
第96章 皇帝回了青莲居, 杨妃已窝在被子里了,听见丈夫回来,转过脸来问一句:“如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 杨妃伸出手来拉着皇帝的手摇一摇:“皇上这个‘嗯’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将杨妃的手放回被子里,笑着道:“范离与秦五姑娘的事呀, 成了。” 天子一言九鼎, 他说成,两个小儿女一定能成, 杨妃心里实在是盼着范离的亲事能定给秦芬的, 这时听了, 不由得高兴道:“既如此,我明日就派人送信给姑母。” 皇帝一边宽衣一边道:“范离说, 要建功立业了才肯成亲,这事倒也不必十分急的, 横竖你那五表妹还小呢,我依稀记着,是才及笄的?” “皇上好记性, 是去年秋日的事情。”杨妃答了这么一句, 心里甜滋滋的。 她知道,若非瞧在自己面上, 以皇帝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去关心一个臣女何时及笄的。 这一夜无话。 隔日杨氏便收到了杨妃送来的信笺,上头除去寒暄和落款, 只短短一句话,皇上将五表妹定给了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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