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看了信,将信笺搁在手边, 有半晌不曾说话。 紫晶立在边上, 见主子眉头微微皱起,知道信里只怕是件为难的事, 也不去相问,只拿过一个填漆的小盒子来,拈起一枚圆圆的香片,拎起香炉的盖子,轻轻投了进去。 沉水香味道细腻悠长,闻起来不是凡品,这是杨妃送来的内造香饼。 杨氏轻轻呼吸几下,心境略松了些,对着紫晶道:“你去把五姑娘叫来。” 紫晶应一声,搁下手里的东西便走了出去。 如今春意渐盛,园子里的花渐次开放,姑娘少爷们白日里总爱在园子里呆着,紫晶也不往秦芬的院子去,只往园子里走来,果然见秦芬领着两个弟弟在园子里玩耍。 秦芬这时脱了最外那件撒花长褙,用手帕蒙着眼睛,两只手左右摸索着,口里道:“咦,我方才还听见平哥儿的声音在这里来着,嗯,瞧我抓住你!” 平哥儿的小脸蛋红扑扑的,远远躲在一棵树下,两只短胖的小手交叠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给五姐听见了,瞧见对面墙角的弟弟好似要笑,连忙又是打手势又是摇头,生怕弟弟也被逮住了。 那方轻柔的丝帕透着光,根本遮不住秦芬的眼睛,左右一转,便瞧见紫晶来了,她知道大约是上房有事,故意往紫晶的方向走来,一把抱住紫晶:“好呀,我捉住平哥儿了!” “我在这里!姐姐你抓错人啦!”平哥儿拍着手,又跳又叫,安哥儿也迈着短腿儿走了过来,笑嘻嘻地仰头看着秦芬,“五姐,你抓的是紫晶姐姐。” 秦芬扯下帕子,佯作懊恼:“哎呀,怎么会抓错人呢?真是奇怪!” 小哥儿两个见了秦芬的模样,愈发笑得前仰后合,咯咯的笑声传出老远去。 紫晶笑着抚一抚两个圆溜溜的小脑袋,“五姑娘也没想到紫晶来呀,是不是?五姑娘只怕吓了一跳呢!” 秦芬擦了擦汗,将帕子袖了起来,对着桃香招招手,桃香立刻走了上来,将手里的褙子替秦芬穿上。 “紫晶姐姐,太太找我有事吗?”秦芬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随口问,“是姨娘又来信了?这次才隔了两日呢,想必徽州事情不少。” 秦览此去,大约是因着差事要紧,除开初到徽州来信报个平安,竟是一封信也没再寄过。 反倒是徐姨娘来信来得愈发勤,每日有事就写下,攒上一叠便寄回金陵。 她也不说什么大事,只絮絮说些家事,无非是今日老爷宿在衙门了,明日下人买米又贵了三成,从字里行间,也能瞧出秦览办差实在辛苦。 杨氏如今把徐姨娘和秦芬看作自己人,接了徐姨娘的信,无论信里写些什么,也要唤秦芬去看一眼,这时秦芬见紫晶来唤,只当徐姨娘又来信了。 紫晶摇了摇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太太没说是什么事。” 如今紫晶待秦芬,再不是几年前公事公办的态度了,她说不知,那便是当真不知了。 秦芬垂下眼帘略一思忖:“那我赶紧去。” 茶花看见紫晶与秦芬说话,早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去喝水,这时瞧见秦芬要走,便轻轻拍一拍两个孩子:“五姑娘有事要做了,咱们今日就玩到这里,回去看书吧。” 两个孩童知道几个姐姐都各自有事,此时也不来纠缠,乖乖对着秦芬挥挥手:“五姐,明儿也叫六姐一起玩!” 秦芬微微一笑:“六姐这几日有事,忙完了就能陪你们啦。”说罢便往上房去了。 紫晶笑着拣两句家常来说:“六姑娘这几日理东西,可真忙得不轻,她原来性子粗忽,陡然叫她学着理库房,真是忙得头也大了。单单是布料这一样,就来回盘了好几日。” 秦芬想到秦珮头大的样子就好笑:“如今六丫头瞧着比从前文静,内里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样子,从前收了东西只管扔给锦儿,如今太太不许锦儿管,只叫她自己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这简直是要她的命。” “嗐,方家人口多,六姑娘去了,少不得要细致些,太太这也是为六姑娘好。” “可不是,若她还是原来那副性子,只怕要被上头两个嫂嫂给欺得喘不过气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得几句,便到了上房,紫晶替秦芬打起帘子,自己却不曾进屋,桃香看一看紫晶,也停住了脚步。 秦芬进得屋去,便见杨氏满脸沉思地坐着,手边放着一张信笺。 那信笺是价格不菲的撒花笺,秦芬知道是杨妃送来的,便行个礼问:“太太,是表姐那里有事吗?” 杨氏好似唬了一跳,猛然回过神来:“哦,五丫头来了。”她将信笺递给秦芬,“你自己瞧瞧。” 秦芬接过信笺来,飞快地扫一眼便愣住了,她昨日与范离说的话,仿佛不是应允的意思啊。 杨氏见秦芬愣怔,不由得叹口气:“五丫头,我也知道那范将军瞧着光鲜,实际上并非良配,可是……” 可是皇帝都开了金口,哪有人拒绝的余地。 秦芬在心里默默地将那板板正正的皇帝骂一句多事,又问:“表姐那里,可还有别的话带来?” 问起这话,杨氏倒疑惑起来:“是还有话带来,‘秦五姑娘年纪尚小,不必急在一时’,这是朱妈妈的原话,皇上和娘娘的意思,到底是要现在定下,还是要过几年再议,我倒闹不清楚了。” 听了这几句,秦芬倒是微微一震,原来范离竟真的听进了她的话,如今定下婚事,大约是皇帝的意思,过几年再议,只怕是范离的意思,晚个几年,他便有了功名在身,说起亲事来就光彩多了,依着皇帝,是想不到这许多的。 那少年苍白的脸庞,忽然跳进了秦芬的脑海里。 那日在潜邸的敞轩,只记得他面上血气不足,身上罕见地披着大毛斗篷,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这时回想起来,他明亮的眼神、倔强的面庞,还有脸颊上几道狰狞的伤痕,竟是纤毫毕现。 想到那少年英武的面庞,秦芬的心忽然猛跳几下,她说话时,声音竟有些不自在:“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知道,我知道,这门亲事是委屈你了。”杨氏截住了秦芬的话头,摇着头用力叹口气,“我原本想着,照着姜家的模样给你寻摸一个,哪怕是旁支子弟,只要是有出息的就好,谁知如今竟出了这个变故,咱们做什么打算都没用了。” 如今杨氏待秦芬,是再没什么猜忌的,她自己亲生女儿的婚事已是顶顶好的了,因此替秦芬相看起来,并无一丝一毫的私心,这时说的话,也纯然是发自肺腑。 秦芬自然看得出来,然而她此刻担心是不是亲事好坏,反复想着的只是一件事,范离他待自己,竟这样认真么? 杨氏实是替秦芬惋惜的,在那些爱攀附的人眼里,范离是皇帝的铁杆心腹,以后必定大有前程,可是在好人家眼里,范家那潭水,其实那样好蹚的?谁肯拿亲生女儿出去讨这样的好? 从前也有人家想与范离说亲,说的都是不得宠的庶女,由此可见,正经人家都是不愿卖女求荣的。范离自己又瞧不上那些庶女,这才拖到十八九岁。 杨氏絮絮说得许多,一时说范家瞧在皇帝面上定不敢对秦芬如何,一时又说范离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往后秦芬的前程必定好,说了许多,连自己也没说服,只意兴阑珊地说一句:“皇帝都下旨了,咱们也没什么可争的了,五丫头,你回去好好想想,咱们总不能和皇上、娘娘作对。” 秦芬也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悲,连告退都忘了,晃晃悠悠地出了上房,带着桃香便往外去了。 杨氏也没计较秦芬的失礼,只叹口气,唤了紫晶进屋磨墨,自家提笔给徐姨娘去信。 紫晶见杨氏当着自己面写信,显然是没有隐瞒的意思,便乍着胆子问一句:“太太,究竟是什么事,您竟这样苦恼?” “五姑娘叫定给了范离大人。”杨氏简短一句,又嘱咐,“这事是娘娘私下和咱们说的,过几年才会真正定下,你勿要外传,当心惹了是非。” 听了这话,紫晶心里也猛地一沉,她知道五姑娘是个厚道人,却被定给了范家,再想想六姑娘也是个好人,说的是方家,两位姑娘的婚事都不如意,偏生是三姑娘那样的竟定个家资富足的柯家,难道当真是好人没好报么? 这头秦芬一路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徐姨娘的小屋前。 桃香早瞧见主子面色古怪,这时见秦芬竟走到此处,知道只怕主子心里揣了件为难的大事,于是便出言相问。 秦芬与桃香的情谊自然是非比寻常,桃香当年还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时,就知道尽心尽力照顾秦芬,替她端茶送水、换帕子退热,两人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和姐妹也不差什么了。 这时徐姨娘不在,秦芬满肚子话没处吐露,桃香问起,她又不便直说,只问一句:“你说,姨娘在徽州,过得好不好?” “姨娘不是时时来信的,信里说徽州山水好,然而如今年景不好,米面价贵,她为着节省,也吃些粗米杂面,展荷丝柳两个吃不得苦,早已自请离去了,嗯……这么看着,姨娘日子略苦些,心里应当是舒坦的。” “那老爷呢?” “老爷?老爷办差呗,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嗯,你说得也是,老爷办差,姨娘过日子。”秦芬点点头,好似回了些神,“走吧,咱们回去。” 主子莫名其妙往姨娘屋里走了一趟,问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又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当真是太古怪了。 桃香心里纳闷极了,可是又知道主子是个有成算的,她打定主意不说的话,谁也问不出,于是按下心里的疑惑,跟着回去了。
第97章 那日在上房, 杨氏说了范离的事,后头便再没提过。 秦芬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杨氏又吩咐她和秦贞娘一道管家,还特意嘱咐秦贞娘要放手给妹妹云云。 秦贞娘不曾想那许多, 她只当三、六两个要出门了, 亲娘是想将五丫头好好教养一番,留待以后说门好亲, 于是日日带着秦芬理家, 姐妹两个在下人间倒愈发有威严了。 秦芬并不曾因此自得, 还和从前一样,得闲了领着两个弟弟玩耍, 再去秦珮屋里看一回秦珮边收拾东西边头疼,最后才是帮着秦贞娘管些家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人们嘴上不说, 心里倒都觉得五姑娘是个极有分寸的。 其实,这倒不是秦芬善于装腔作势,而是她生来便有些懒散, 从前那许多算计是为了过好日子, 如今日子已经不错了,她何必还和秦贞娘抢着表现呢。 这日秦贞娘和秦芬姐妹两个正坐着说话, 外头忽然有小丫鬟通禀一声“腊梅来了”,话音刚落, 腊梅已领着个小丫头到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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