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你们尽快。” 思虞抱着孩子,与她一同回到卧房,待关上门后,将襁褓中的婴儿递给她,颇为担忧地看他一眼,轻声哀求道:“妹妹,从前是我莽撞,多有得罪,今次,我便将他托付给你了。” 持盈有些惊讶。 两人的想法竟真的不谋而合了…… 可这样,所有重担便都压在了思虞一人的身上。 这便是一个母亲的奉献吗? 她看着思虞熟练地把一只软枕裹成婴儿形状,和来时一般死死抱在怀中。 “你放心,我不会露馅的,我绝不让他们任何人看这个孩子,若是有人硬抢,我便抱着他寻死。这到底是他如今唯一的孩子,他断然不会让手下如此僭越。” “委屈你了,姐姐。” 持盈抬眼,看见的正是一双泛红的,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曾经满是娇纵,如今却越发坚定起来,多了许多岁月沉淀后的勇气。 持盈牢牢握着她的手,长话短说,“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你相信我吗?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思虞抿了抿唇,反握了握她的手,而后猛地放下,决然离去。
第93章 胜日寻春(四) 她并没有跟着思虞出去, 而是留在屋中守着孩子。 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却不哭不闹, 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已然落入了陷阱之中。 她看着独自拍手作乐的小娃娃, 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外面响起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是她与拂云约定的暗号。 她匆忙去开门, 拂云闪身入内,小心望了望四周,关门轻声道:“阿姐, 他们已经走了。” “周辞可有何异样?”她悬着心问。 “二公主回来时,他想去看一看孩子, 可她始终死死抱着, 不肯让他近身。他便只好作罢, 带着她回去了。” 持盈见拂云也不知襁褓内并非孩子, 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床榻上传来两声咯咯笑, 拂云探头望去, 见小孩子正挥舞这两条手臂,不由瞪圆了眼睛。 “这……他怎么在这儿?” 她跟了阿姐许久, 稍加思索, 便想通了其间关窍。 两人一个对视, 便知晓了彼此之意。 持盈冲她颔首,示意她噤声,轻声嘱咐道:“此后这间房只允你出入, 记得莫要走漏风声。” * 转眼时值深秋, 道旁的树木青中带黄, 黄里浸红,风一吹, 便纷然而落,铺就一席画毯。 持盈一路踩着枯枝落叶,来到尚隐位于北燕皇都中的一处隐蔽院落。 待闭了门后,她悠悠落座。 “这些日子,北燕局势可越发焦灼,周辞对其皇兄下了死手,未给他留一丝后路。看来……燕帝垂危,怕是不久便会有新皇上位。” 其实她心中无比清楚他登基的日子,那也是她上一世最痛的时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新皇上位那日,便是她派人潜入宫中杀他之时。 尚隐一手按着算盘,一手持着账簿,并未分心瞧她,拨弄几番算珠后,满意颔首道:“你依着当初与他的约定,断了与大皇子的联络,又暗中收购下皇都周边的全部兵器铺子,以双倍工价为周辞制兵,这下好了,钱可不知不觉,都流入咱们口袋里了。”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颇佳,抬手抛给持盈一包鼓鼓囊囊的金叶子。 “谁稀罕这玩意儿。”她玩笑着丢了回去。 “不稀罕吗?”尚隐佯装不信,又将袋子递了过来,“你暗自训练的那些杀手,待成事之后,可是要拿大笔银子封口的。” 持盈望着那袋子,踌躇片刻,接过手中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私下训练暗卫数年,我从前只当你是女子,心有不安,不曾想……你竟是为了这个。”尚隐摇摇头,“虽是小小女子,可野心却一点不小呐。” 她收好钱袋,皮笑肉不笑道:“过奖。” “不过……”他稍稍凝眉,“若真想永绝后患,待用完之后,该悉数杀了。死人,才更让人放心。” 她沉吟片刻,想起昔日数月禁闭的养心殿。 “我若那般做了,同狼子野心之辈又有何区别?” “可你心慈,却往往会给旁人留下伤你之机。” “我是善良,又不是蠢。”她睨他一眼,“这些暗卫,从前都是穷山僻壤之地的贫苦人家,我早就以帮扶之名,让其家人去咱们的庄子上劳作,报以高薪。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如今怕是赶也赶不走了。事成之后,这些人若是管不严自己的嘴,那他们的家人,自然都是我砧板上的鱼肉。” “你……”尚隐一时语塞,小声道,“原来你早就想过。” “用人不疑,是我待人之诚心,可有所防备,是我自保的手段。”她莞尔,“和你学的,尚老板。” “别瞎说,我可没疑心你啊!” “没疑心啊……”她笑眯眯绕至他面前,忽地抬高了声音,“没疑心那你截我送往京城的书信做什么!” 尚隐骤然被戳穿,一张俊脸咻地红了。 “凶什么!我我我……我怕你说话不算话,不愿再当这个二当家,又想回宫中做娘娘去!这不,我看见收信人不是皇帝……我,我也没拆啊!” 她冷哼一声,抱胸道:“我当然知晓你没拆,你若拆了,我也不会和颜待你了。” “之后的日子,你打算留在皇都中吗?” “是。”她环顾四周,又将那金叶子抛了回去,“你这处院子不错,我买下来住罢,一袋够不够?还有,你可有法子……帮我往宫中送一样东西?” “北燕皇宫之中啊……”尚隐想了想道,“最多只能送到御膳房,不能再多了。” 她暗自斟酌片刻,道:“御膳房也成。” 说罢,她自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 “只消混在送往鸣鸾宫的食盒里。” 当日,被软禁在鸣銮宫中的思虞自食盒里拿出一只锦囊,上面绘着如何逃至宫城上的路线,以及让她假意自戕,实则当着众人,念出一封手书。 手书名曰《罪己诏》。 她虽不明白持盈这样做的意图,但是她想起持盈曾经握着自己的手,问她,“你相信我吗?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那时,她眸中澄澈,一如幼时。 她好像……始终真的把她当亲姊。 思虞将锦囊小心收好,决意信她一回。 * 周辞发动宫变那日,正值深秋,头天晚上正好下了泼天的雨。 雷声与雨声混杂一处,稍稍掩盖了无尽的厮杀与哀鸣。 第一缕晨曦升起之时,周辞站在高阶之上,看着阶下俯首帖耳战战兢兢的臣子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畅快。 他再也不会因出身而遭他人白眼,他再也不会因圣宠而遭人讥讽。 只因从此以后,他便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正在这时,天边忽传来一道利箭破空之音。 “有刺客!” 禁军率先大喊,而后即刻戒备。 自一面宫墙后突然射入数只羽箭,本已清点完人数的统领有些奇怪,可事发突然,不容他多思,只得吩咐道:“众将听令!一队留守在宫墙内抵挡,其余人等随我潜行出去,将逆贼一网打尽!” 殿前禁军顿时削减半数,匿在殿顶的暗卫齐齐朝周辞放出暗器。 “不好,后面还有刺客!” 这暗器是极小的袖箭,不过钉子大小,细细密密落下来,倒叫人难以防备。 周辞一面抵挡,一面往殿内退去,眼见只消一步,便足以跨入门中,他的眸中当即划过一丝欣喜,抬手便扶上了门锁。 可正是这时,寒铁入肉,一只袖箭便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当即扣上房门。 暗卫见已得手,一声哨响,悉数潜行而去。 那边,禁军统领绕至墙后,才发现哪有什么刺客? 不过是搁置了一排机关制成的发箭连弩,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好骂骂咧咧地折返回去。 持盈素面朝天,素衣简装,早已候在了宫城附近。 “姑娘,做完了。” “好。”她放下手中的彩绘面具,轻轻点了点头,同摊贩老板一笑,“老板,这些我都要了,您今日便回家罢。” 老板一时欣喜若狂:“好嘞!” 待老板离去之后,她对身旁人道:“让他们每人散了袖,路过此处,来领一张傩戏面具,混在街上,莫被人看出端倪。” “是。” 殿内,御医刚把箭.矢自周辞手掌拔出,细致瞧了瞧伤处,见并无泛黑青,又以银试了试血,也未见银子变色,甚至连脉搏也无异样。 待小心翼翼包扎好后,已落得满背是汗,但终于松了口气,跪下道:“陛下,此箭无毒!” 无毒? 周辞不尽信,捏起那只若小指般大小的袖箭细细瞧了瞧,见其确无储毒之囊,这才稍稍放心。 可既无毒,来人为何大费周章行刺,还用这样并不致命的武器? 难道只是为了给他添堵吗? “派人搜城了吗?” “回陛下,搜了,一出事儿便搜了!” “城中可有异样?” “……没有。”他摇了摇头,“今日霜降,城中有傩戏除晦,主干道聚集了甚多百姓,纵然如此,咱们细细看过,并无身穿劲装面色有异之人。” “究竟是何人……他都已经死了……可除了皇兄,还有谁会与朕作对……查!给朕去查!”周辞面色不善,看向身边的贴身侍从,“吩咐你给她的酒可送去了?” “回陛下,已经送去了。” “知道了。”周辞不耐道。 一连折腾数日,将将尘埃落定,他总算能松快片刻,刚往身后的龙椅靠去,却听见外面又传来此起彼伏的“护驾!护驾!” 他当即警惕起来:“外面又怎么了?” 下一瞬,便有宫人来报:“不不不不不好了!陛下!娘娘她,娘娘她握着剑,往宫墙去了!” “宫墙?她去宫墙做什么?” 此时的持盈自己也带着傩面,匿在人群之中,忽看到城墙之上多出一抹艳色。 她站定,抬眼望去,只见是一袭水红衣衫的思虞。 思虞望了望离她数丈的地面,俨然有些害怕,飘摇衣袂之下,握着的是抖若筛糠的长剑。 残阳笼罩在她身上,折映出一层碎金。 诚然,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一幕甚美。 故而越来越多的人往她这儿望去。 她从前……也是这般决绝地立在宫墙之上的吗? 面具下的杏眸添了丝哀伤,持盈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与此同时,扮做王时日夜奔波而来的季珣亦看见了这一画面,旧日的恐惧一瞬间悉数涌上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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