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节哀。” 姒云黛眉微颦,浑圆的眸子微微一颤,手里茶泛起涟漪,很快消散不见。 分明早知结局,分明别离才是常态,何以在“节哀”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灼灼秋色倏忽消隐? 她似乎听见十里秋风哀鸿遍野,离离秋草落霜满天,眼所见、耳所闻,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夫人?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浮光掠过眼角,姒云在姬风一声急迫过一声的呼唤中回过神。 莫不是秋光太热烈,何以只一眼,便叫人红了眼眶,抬不起头来? “如此。”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她紧攥住茶碗,努力提起嘴角。 只不知为何,她以为脸上挂上笑容时,姬风却突然别开了脸,好似不忍再看。 直至手中茶渐渐没了热气,一炷香几近燃尽之时,她终于想起挂心之事,手上蓦地一紧:“那现在?” 周王已去,子嗣不存,现如今的天下是何乱象? 姬风眸子忽闪,轻喃道:“东周诸侯各行其是,虢公与晋侯扶鄚公余臣为王,定都镐京城外。” “那他,”姒云眸光黯淡,迟疑许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长眠在何处?” 姬风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里泛出浩荡的哀意:“长眠于骊山松林,晚照亭边。依他生前所愿,日日松风云海长相伴。” “生前所愿?” 四目相触,姒云整个身子一僵,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事,反拽住她手腕,着急忙慌道:“姬风,世人皆道卫国公子庸以下犯上,谋害储君罪无可恕,还没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此?公子庸的弑兄篡位莫不是世人谬误?” 若是谬误,周王如何能不知?除非……姒云颦眉微蹙,又道:“是赢子叔?” 姬风浑身一僵,似知晓自己错在何处的稚子,低垂着眼帘,拽住她衣袂,又忍不住抬眼偷觑,满脸惴惴不安道:“臣女不知……” “不知?不知卫国发生之事,还是……”姒云目光一顿。 她忽而想起,因为不擅长此间文字,她不曾比对过姬风前后几封信的字迹。或者说,凭嬴子叔办事之小心,哪怕她曾对比过前后字迹,怕也难以发现端倪。 “你不知那封信的存在?” 不等对方应声,她又兀自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怕我担心,你必定会写信来告知先行离京之时,莫不是……他换了你的信?” 姬风的头垂得更低,只不敢看她。 答案不言自明。 姒云目光悠远,握着茶碗的手愈发用力。 事后再看,许多事要比当时容易理解得多。 譬如性子要强的姬风素来报喜不报忧,为何会突然在信中提起嬴子叔伤她之事? 或许唯有如此,画地为牢多时的褒夫人才会被调动情绪,放下心中芥蒂,主动去找周王,游说出师卫国之事。 彼时她和周王的关系岌岌可危,周王对发兵卫国的态度从举棋不定变得坚定不移,或许有一两成是因为她。 而嬴子叔努力促成这些的目的,而今看来,更是显而易见——唯有周王亲征,镐京中空,阿努萨斯才有可乘之机。 “你二人原本的计划……” 姒云望向秋光冉冉的窗外,以她对姬风的了解,若是早知嬴子叔的计划,怕是不能同意他的所作所为。 联系到她两人现如今的处境……姒云看向对方:“信中内容并非事实,却也不会悉数为虚。若我猜测不假,回卫国前,你的确曾陈情心中爱慕,而他……”姒云眸光忽闪,“并未拒绝?” 姬风视线游移,两靥浮起不自然的红。 姒云愈发肯定,眯起眼道:“卫公灵堂’弑兄’那出,是你二人一早商议好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姬风抬眼看她,两眼瞪得浑圆,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这个地方,”姒云不曾松开她的手,只又抬眼望向窗外连绵如黛远山,思量片刻,又道,“那几人唤你为八堂主,此处……莫不是子叔的秘密基地?” “不是。”姬风飞快摇摇头,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解释道,“夫人博闻广识,不知可曾听说过乌有乡?” “乌有乡?”姒云动作一顿,“你是说,此地便是那鸟兽虫鱼有入无出的乌有乡?” 姬风轻一颔首:“不瞒夫人,乌秦南乌楼主与子叔是总角之交,少时因离乱而各奔东西。彼时子叔被召公带回镐京,而乌楼主……种种机缘巧合,成了听风楼的楼主。” “听风楼?!”想起什么,姒云的眼睛霍然瞪大,“方才那几人,莫非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听风七星?” 姬风莞尔:“有一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夫人,因‘姬’姓太过显眼,加入听风楼后,我已改名疾风。” “疾风?”姒云眨眨眼,“他们唤你八堂主……你现如今也是听风楼的刺客之一?” 姬风颔首,很快又摇摇头:“夫人,传言不可尽信。”
第78章 子虚琴坊 绿水如练,将世人眼里的罗刹之地——乌有乡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绿水南端是三四十户沿水而居的人家,长风拂麦浪,鸡犬遥相闻,炊烟正袅袅。 绿水外围,靠近十里迷障之地,七间样式砖瓦各不相同的房屋呈北斗七星排列,将高耸入云的听风楼紧紧护在天枢、天璇、天玑和天权位正中。 姒云暂居之地——姬风与她并肩廊下,遥遥指给她看——位于听风楼左翼,与她所在的右翼正好隔听风楼而望。 依照姬风所述,“北斗七星”虽然凶名远扬,实则私底下的性子与老顽童无异,十分好相与。 譬如姒云已见过的诡医圣手张回春,传说中他那一双手能活死人,肉白骨,却又时常乱食药草,而后变得胡言乱语,行止疯癫。正因为此,巧寡妇赐名“张疯子”。 而传闻中“一勺如一剑”,厨艺天下无双的巧寡妇,自然就是张疯子口中的“毒寡妇”。 那位行止与邻里大婶无异的花娘子,本是澧水北岸一枝花,暗器天下无双。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一事悬在在下心中已有时日,今日得见夫人,想来是时候让夫人知晓。” 回到房中,两人落座竹榻两端。用过一盏茶,姬风的神色忽然凝重。 姒云下意识坐直身子:“姬风但说无妨。” 摩挲茶杯许久,姬风忽地抬起头,一脸错杂地看着姒云,小心试探道:“夫人可还记得,大王的生辰宴?” 姒云一怔,倏地忘了眨眼。 久睡方醒,她其实并无太多精力过问乌有乡间事,认识“北斗七星”亦不急于一时,只是唯有如此,她才能将盘桓脑海的思量逐出一二,才能让纷乱的思绪歇息片刻。 “大王”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她才惊觉自以为高高垒起的心墙原来不堪一击,姬风轻轻一吹,心墙霎时四分五裂、土崩瓦解,露出内里不忍直视的断壁颓垣,鲜血淋漓。 “生、”眸子微微一颤,她倏地拧起眉头,失神重复,“生辰宴?” 看出她的反常,姬风连忙摆摆手,一边摇头,一边飞快解释道:“夫人莫要误会,疾风只是想告知夫人,生辰宴前,大王曾单独召见在下。” 见对方依旧神色茫然,姬风心一横,松开她的手,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一边小心揭开,一边朝她道:“彼时大王心事重重,却不曾多言其他,只再三交代在下,无论生辰宴上发生什么变故,务必竭力护夫人周全。” 夕阳余晖照进窗棂,拂过倏而断裂的香灰,掠过她平摊至眼前的掌中。三枝飞镖整齐排成一列,沾了秋光,正泛出森森寒芒。 冷芒映入姒云眸间,眨眼消失不见。 见她既不伸手,也不开口,姬风看向手里的飞镖,又道:“彼时,即便没有那人舍命相救,姬风也不会让夫人出事。” “子月。” “什么?”姬风一怔。 姒云抬起头,眸光清冷,面沉似水:“你口中那人,名唤子月。” 姬风眼里浮出一丝讶异:“夫人,你?” 姒云低垂下眼帘,望着那几枝飞镖,缄口不言。 有后手又如何? 姒云眼里若有嘲讽一闪而过。 有后手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姬风的镖一定能快过虢公的箭? 有后手便能否认她曾被利用、被置于险地的事实? 若当真那般算无遗策、万无一失,他又何必惴惴不安?被冷眼相对,被视若无睹之时,又为何从没开口辩解过半句? 心肠没能全然冷硬,理智没能全然恢复,更大的哀伤窥见心上没能痊愈又再次被撕裂的伤口,浩浩荡荡、漫天席卷而来。 利用便利用了,何必又舍不得? 何必要在别离之后才让她知晓,利用是一国之君的无奈,后手才是他力所能及的真心。 而今君埋地下泥销骨,忘却不能,谅解不能,她要如何缝合心伤,如何独行此间? “疾风?” 秋影婆娑,几上茶氲正袅袅。 门里正悄然,门廊下忽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两人抬起头看,廊下昏黄勾勒出一抹修颀身影,怀抱瑶琴,羽衣蹁跹,姿态从容似信步闲庭。 “楼主?!”认出来人,姬风连忙下榻相迎,“楼主今日怎么得闲?” 待那人走出逆光,迈入房中,姒云才看清他剑眉星目,于杀手而言过分出众的容颜。 鼻尖一颗小痣,让本就昳丽的面容更添妖冶。无怪乎江湖传言,乌楼主时时戴着恶鬼面具,见过他真容之人早已不在人世。 乌秦南若无觉她的打量,放下瑶琴,偏头朝姬风道:“子叔有信,已让人送去你房里。” 姬风一怔,下意识回身看向姒云,见她无甚反应,才又朝乌秦南拱拱手,飞快道:“有劳楼主,疾风先行一步。” 待姬风远去,乌秦南缓步踱至桌边,替自己斟上一杯茶,而后落座桌旁,举杯轻嗅,言语熟稔道:“市井流言多不可信,褒夫人的倾城之姿,茶馆酒楼却无夸大之嫌。” 房中依旧落针可闻。 触及姒云平静如水的目光,乌秦南眼里浮出几分难得的兴味,少作思忖,轻搁下茶杯,正色道:“褒夫人三字,而今或许并不恰当,夫人希望我等如何称呼?” 姒云轻一眨眼:“云、云无月。” “云无月?” 乌秦南念了两遍,并不置喙,只又垂目看向手边的瑶琴,敛起右手衣袂,食指从弦的一端划至另一端,指腹探至弦下,用力一勾。 “嗡——” 悠远的弦音霎时四漾开来。 乌秦南自弦音余韵里抬起头,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道:“某听闻,夫人善丝音?此琴便留给夫人,闲来无事,也好打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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