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一看啊,骨头断了!” “哎呀,扭到筋啦……” 久而久之,不用她说,为省事,但凡跌了,即便没事他也按揉,能走也抱着,偶尔爬山还背她。 只是自回皇城,他便再未替她做过这些。甚至,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般近地接触了。 小公主居高临下看他,“走不了,断了。” 温孤仪站起身,“不闹了,天色不早,臣送殿下回宫吧。” 秋阳当空,正是午后日头微醺的时候。 天色早得很。 萧无忧犟在那处,梗脖子扭头。 温孤仪也不说话。 两人僵了片刻。 温孤仪败下阵来,唤了声“殿下”,萧无忧不应。 温孤仪又唤“七七”。 两字经风即散,但小公主还是听到了,只压住上扬的嘴角,转头看他,“孤有话同你说。” 她伸出手。 男人蹙了蹙眉。 “真扭到了,不骗你。” 温孤仪四下扫过,园中无人,上去抱起她安置在石凳,“臣看看。”他半蹲在地脱她的足靴。 “正房三间,其中婚房一间,夫妻独居各一间。婚房居东,按规矩不能动,剩下南屋和中屋,你先选。” 天家公主告白的方式干脆直接,让人猝不及防。 温孤仪才脱下短靴,一手握着足背,一手还握着靴子。 话入耳,他也没抬头,只是将靴子重新穿回去。 “哎,你倒是给我捏捏。”萧无忧挣脱靴子,一用力脚咯在石子道上,蹭破一缕皮。 眼见雪白足跟泛起红痕,温孤仪本能地握上去,握了又觉得应该放下。到底没松开,他避过萧无忧,“臣去传太医。” “太医哪有你医术……”萧无忧回神,“你还没选,要哪一间?” “殿下说笑了,此处是您的府邸,这话该问驸马。” “孤不是在问吗?”萧无忧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脚趾卷起,慢慢搁在他膝上,见他没动,方凑身道,“师父,七七喜欢你。” 温孤仪看她一眼,垂下眼睑没有应声。 “温孤仪,孤要你尚公主。”萧无忧顿了顿,“你愿意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温孤仪回应她。 “这是什么话,你觉得孤以权迫你?” “不是如此吗?” “当然不是,孤喜欢你,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那便是从私情论?”温孤仪笑了笑,“如此,臣不愿意。” “为何?” “因为臣,不喜欢。” 温孤仪不喜欢萧无忧。 他原是回得如此清楚明白。 秋风散,春日现。 萧无忧坐在公主府的回廊上,环顾这座前生未曾来得及入住的府邸,不想重活一遭,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入住。 温孤仪封她做长公主,两人成了兄妹。 可是,何须受他赐封,她本就是公主。 这处,本就是她的府邸。 萧无忧抓在手中的鱼食被捻的愈发细碎,须臾松手,似指间沙流散。 她深吸了口气,嘴角噙笑往湖中撒了一把鱼食,目光落在手腕间那串红珊瑚莲花手钏上。 新朝立足才三年,那把龙椅温孤仪不见得能坐的多稳,他手上所有,不过是十年里培植起来的兵甲和昔年门客。至于兵甲,当还有部分乃萧邺旧部。 而朝臣大致可分为两派,以卢氏为先的世家门阀,和以裴湛为首的寒门清流。 萧无忧抚摸着腕上鲜红剔透的手钏。 裴湛担的是四品御史中丞一职。此乃天子近臣,掌兰台秘书,内涉帝王私事,外领监察百官。 若是将此人控制得当,来日还可以刺探更多机要。 譬如皇嫂崔氏带着遗孤失踪,三哥在战场下落不明,如此萧家嫡系,温孤仪不可能不追查斩草除根…… 但这些没法放到明面上,少不得需要通过御史中丞去办。 裴湛便是一颗极好的棋子。 突厥七年,萧无忧学会了隐忍和远谋,但最擅长的是保命。 便是眼下,她闻声望去,禁军将正押着一女子过来。 乃郑盈素。 人在身前立定,萧无忧掀起眼皮看她。 碧玉年华的姑娘,被关了月余,虽不是牢狱之苦,但也瘦了一大圈。往日的骄纵气退去大半,只怯怯站在一处。 不想须臾,却又傲然起来,冷哼出声,“你还没死呢?” 萧无忧叹,一时不知该感慨是卢七姑娘实在太好欺负,还是这郑四姑娘太过跋扈! “拖你的福。”萧无忧笑了笑,问,“会凫水吗?” 郑盈素剜她一眼,倒也聪慧,“你想把我扔下水?你试试!” “陛下说,把你交给孤处置。” “这是给你辅国公府颜面罢了!”郑盈素不屑道,“你可别忘了你祖上规矩。” 萧无忧又喂了一把鱼食,“前些日子令尊至辅国公府提醒过了。” “记得就好。”郑盈素再哼一声。 萧无忧拂净掌心鱼食,看了眼面前人,谓左右道,“扔池里去。” 公主府养鱼赏景的池塘,比不得沁园连接活水的长湖,除却中央其余四周不过四尺余深,郑盈素下去站直了身子,才到她胸颈处,根本淹不死她。 只是到底是养在闺中的小姐,被关了一月,眼下又是客地被人推下水,除了拼命挣扎哪还有什么神思思量,水深水浅。 “卢七,你别忘了我长姐乃帝妃……纵是今岁选秀,亦是我阿姐协理。你、你最好掂量着!”郑盈素在水里扑腾乱划,仰着脖子嚷道。 才拿着网杆压人的婆子们经这提醒,不由怔怔住了手。 “混账东西,长公主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喊的!”宋嬷嬷呵道,从婆子手中夺来网杆,一下拢住郑盈素脑袋,“咣咣”几下将她盖入水塘。 萧无忧有些惊讶宋嬷嬷这麻利的身手,只从琳琅手中接来帕子擦去掌心灰尘,待嬷嬷又连扣几下,方制止住,“她说的当真?” 宋嬷嬷喘了口气,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那、要不再去问问陛下的意思?”萧无忧半惊半怯。 “你去吧。”萧无忧接过网杆,冲着琳琅道,“你嘴皮子不差,且容嬷嬷歇歇。” 水榭上主仆种种举止,被水塘中缓过劲来的姑娘听去些,顿时引得她桀骜满怀。 她意满,萧无忧便顺着她,气短些。 只握着杆子有气无力地扣着,不多久被郑盈素掀开网罩,直接连杆夺去扔在一旁,溅起水花无数。 “没用的东西!”郑盈素翻着白眼笑她。 萧无忧也不反驳,当真一副怯懦样,无措地干受着。 宋嬷嬷叹了口气,这好不容易才伶俐些,到底不经事,只一挥手,又抢了另一个健仆的网杆,扣了郑盈素一竿子。 方道,“长公主慈悲,却容不得尔等顶撞!” 转身又悄声安慰,“姑娘,不怕的。” 萧无忧点点头,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梅姨娘身边,竟有这般厉害的人。 水塘中郑盈素摸出了门道,站立了起来,只是被侍卫扣住不得动弹。 萧无忧倚在廊上用梨汤。 四月天,柳絮飘飞,卢七随时可能发作哮症。 日高风歇,水面涟漪平。 一时间,府中仿若时辰静止,人和物都一片寂静。 萧无忧仰面观流云,耳垂微动,听得清晰,亦看得清晰。 府墙外,树枝晃动,枝叶轻颤,是暗子离去的声响。 大抵觉得府内都是深闺妇人、寻常侍卫,无人有这般耳力和心思,大意了。 公主府同皇宫离得不远,琳琅马车往来不过大半时辰,便带回了温孤仪的话。甚至还带来了裴湛。 裴湛一身绯红官袍,腰间金革,革下银鱼带,外搭獬豸补服,端的是清正不阿,明辨曲直。 “臣,拜见长公主。”裴湛躬身见礼。 萧无忧搁下碗盏,道了声免礼。 这一幕刺激了郑盈素,她尚且如此狼狈站在水中。 “长公主,陛下口谕。”裴湛顿了顿。 换萧无忧跪下,郑盈素面色好看些。 “公主府中人事,皆由公主做主。”裴湛将话道来。 “永安遵旨。”萧无忧起身,看了眼不远处的滴漏,不疾不徐道,“把人推去塘中央。” 塘中央是唯一深过六尺、没过头的地方,勉强比拟沁园的长湖。 “你敢——” “陛下盛宠我阿姊,怎容你这般辱我,别碰我,谁敢、敢碰我……” “孤月前落水,在湖中挣扎半盏茶的功夫。如今较之当日,气温高了不少,按理郑四姑娘当多受一些时辰,然方才已被孤用网杆扣过,如此两厢抵去,还是半盏茶的功夫。” 萧无忧望着池塘中不断扑腾,只剩半个头颅的人,继续道,“有劳裴中丞监督,半盏茶后,生死天定,捞她出来,送还母家。” “臣领命。”裴湛抬手,示意随行的部下办事。 “裴中丞用盏茶吧。”萧无忧给他斟茶。 “臣谢过殿下。” 两人坐在廊下,???并无多言。 “兄长。”半晌,随着嗓音多出一抹甜糯,萧无忧原本平静冷漠的面容扬起两分娇嗔妩媚。 她伸出手指向裴湛肩头,裴湛依礼往后让了让。 萧无忧并没有摸上去的意思,只定在虚空,轻声道,“兄长身上沾了柳絮,拂一拂。” “姑娘小心!”琳琅侍奉卢七多年,对“柳絮”二字比卢七本人还敏感,闻得声响便箭步上来一把拉起主子护在身后。 “可触到?”裴湛拂了一半反应过来,只一把扫过些许残絮拢在掌中。 萧无忧掩住口鼻,摇了摇头。 春光潋滟,芙蓉面上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如水脉脉,又哀情楚楚。手腕间红珊瑚莲花钏婉转流光,映着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好似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那一点红,是唯一色泽,亦是唯一倚靠。 “中丞,时辰到了,那郑四姑娘已经不省人事。”部下匆匆来报。 “正常施救。”裴湛回身道,“长公主去内室歇息,此处腌臜,臣处理便可。” 萧无忧咬了咬唇,嗓音有些发颤,低声道,“我到底没事,也出气了,劳兄长尽力。” 裴湛还未从萧无忧片刻前处理郑盈素的凌厉中反应过来,这厢又见她截然不同的神色,只顿了顿,颔首道,“公主心慈,臣有数的。” 萧无忧莞尔,拂袖穿廊离开。 裴湛目送人远去,尤觉恍惚。 三年来,他都觉得卢七木讷内向,乖巧平淡,如一张白纸简单。然近一个月,唯二的两次见面,他突然觉得她更像一个谜。 他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第11章 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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