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正是柳絮漫天飞的时候。 往昔每年的三四五这三个月,卢七都是避在府中,躲避花粉飞絮,一日两次用梨汤清肺,如今亦是如此。 萧无忧捧着梨汤,一时也没应声。 琳琅又拿了个拨了壳的鸡蛋给她面上继续揉着,小声道,“那姑娘可要抄会心经?” 萧无忧握着汤匙,愣愣搅拌汤水。 “姑娘可是在为郑四姑娘伤感?”琳琅有些心焦,只示意常姑姑将书籍笔墨寻出,安抚道,“原也怨不得姑娘,她自个身子经不起罢了。您别将公爷的话放心上,郁结肺腑反伤了身子,别引出哮症……” 琳琅说不下去了,一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 半个时辰前,卢文松来了公主府。 卢文松前些日子回了范阳祖宅祭祖,昨晚才回的长安,知晓郑家女亡故的消息。今个散朝后径直来了公主府,对这个幺女一顿斥责。 先是说郑家如今子嗣单薄,这代嫡系只二女一子,一子早夭,长女已入天家,唯剩幼女,却又送了性命。 道是全因卢七气盛,不顾祖宗规矩,一意孤行,不念世家情分,胸襟狭隘;又道梅氏宠女过度,如今初获天恩,便生出如此骄纵狂妄的性子,视人命如草芥……因幼女默声不语,便更加激恼他,如此刺激下,直扇了她一巴掌。 眼下萧无忧脸上还残留着五个红肿的指印。 萧无忧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只看他的眸光几经变幻。 卢文松到底头一回动手,还是面对着素日里最听话柔顺的小女儿,不由愣了片刻。方抵着后槽牙道,“休以为得了个公主封号,便是天家人了!除非当真入了皇家族谱,否则无论何时,目无宗族家规的东西,为父都能打得…… 如此,拂袖含怒而去。 萧无忧便在临窗榻上一直无声坐到现在。 “姑娘——”琳琅端过梨汤,小心翼翼喂她。 汤匙到了唇边,萧无忧才反应过来,只重新接过,垂眸饮汤时方见到案上的纸笔经书,不由冲侍女嗔笑。 “既怨不得我,我抄它作甚!”萧无忧用汤毕,揉了揉疼痛稍减的面庞。 若是此刻坐在这的是神魂俱在的卢七,郑四姑娘大抵也不会埋骨黄土。 卢七会乖顺听从父母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闷声咽下委屈。 这、涉及生死的委屈。 只是如今魂魄换成了萧无忧,她自没有这样的胸怀。 半晌失神,原也不是为了纠结此事。 而是卢文松最初论及郑氏宣平侯府的话,让她想的多了些。 郑宥献子嗣单薄,如今嫡系一脉断绝。 加之不久前她自个的推论,郑氏在君前已经无甚价值。 如此两厢结合,当是逼狗入穷巷,怕会咬人。 纵她如今镀了层长公主的金身,怕眼下也已经入了险地。 毕竟她历过类似的事。 当年在突厥时,挑拨老可汗墨勒的两个儿子内斗,之后将锅扔给他的庶母左阏氏,致使左阏氏三族被夷。 后来宗室子蓝祁上位,俟利发曾言,若非当年墨勒可汗膝下嫡系儿孙灭绝,他无论如何不会动左阏氏。 毕竟左阏氏余威尚在,母家亦有雄厚的兵甲。 实乃断人子嗣,将老可汗逼急了。 萧无忧眺望窗外朗朗白日,虽说她惩治郑盈素时未曾手软,但不得不承认心中总觉她不至于这般溺亡,还有便是郑宥献儿子早夭亦不是她所知晓的。 如今若是郑宥献真有杀心,她防不胜防,唯有破之乃是上策。 萧无忧素指扣着桌案,开口道,“琳琅,你和常姑姑带着丫头们都下去吧,我一人躺一躺。” “那奴婢在外头守着您,这四月天您睡着了偶有咳嗽。” 萧无忧摇头,“你同常姑姑去后头西厢房给我备药浴,仔细些,我醒来泡汤解乏。” “还有!”萧无忧拦下琳琅,“去把侍卫首领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侍卫首领来得很快,萧无忧吩咐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繁琐些。 让他们去府门口清道。 一来素皤播散门前,她忌讳。 二来丧仪队伍免不了还要从她门前过,且行与方便。 首领道,“如此内院卫兵尚且留着,外院的去打扫即可。” “都去!”萧无忧蹙眉道,“早完成,孤早些心眼俱净。” 午后阳光热烈,微风轻摆。 转眼,内院只剩了萧无忧一人,静得可以听清风吹花瓣的摩挲声。 萧无忧立在院中,看周遭地形。 院门在南,其余三边皆是矮墙,东西两边是弄堂,北边是个空院,有一扇隐门,出门不足一里是朱雀街后街,再往后便是平康坊。 时下女子好胡风,多作男装打扮,卢七自有不少成套的胡服。 萧无忧换下一套,脚上踏着大一码的双弯头靴,戴帽遮纱提气往东边墙跃去,四下观过墙外无人。遂翻墙掉头,控着力道往院中梧桐树上射出一柄弯刀。 只是刀并不曾盯着树干上,只沿着树干落在地上。 萧无忧甚是满意,从墙头跳入院中,换好原本的衣衫后,奔去捡起弯刀站在寝殿门口将自个左臂划破,然后将带血刀刃沿着树干痕迹重新划出血痕。 待这些做完,她已经气喘吁吁,满头虚汗。 昔年练武的心法要点尚且烂熟于心,实在卢七姑娘的身子羸弱不堪,又少于锻炼。 萧无忧叹了口气,忍着发酸的牙齿回到门边,一边呼救一边仓皇奔逃…… 待府兵入内,侍婢女赶来,她已经捂着左臂鲜血淋漓的伤口跑出内院,跌跌撞撞到了正堂。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青天白日里,长公主遇刺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惊动了京兆尹,又一炷香连着大内都惊动了。 京兆尹来了人勘查现场,大内来了太医看顾公主。 长公主左臂被利器划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虽是皮肉伤,却也不浅。太医包扎上药,甚是麻利,不多时便收拾妥当。 只是长公主被吓得不轻,倚在乳母怀中神情呆滞,颤颤不能言语。 京兆尹便也问不出什么话。 只待问过府中各处管事,又结合现场状况,血流痕迹,有了大概的推测。 刺客当是监视公主府许久,趁着府兵都外出清道、内院空无一人护驾的空隙,于东墙以刀刃为暗器伤到公主。 却不幸偏了准头,刀从公主臂上过,又泄了力道,如此没能盯死在树干上。 永安公主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只断断续续呢喃,道是本想午歇,实在胸中憋闷,出来透口气,不想在门边…… 萧无忧回应这话时,裴湛亦赶来了。 今日他本休沐在家,萧无忧的事传到大内,陛下正处理军务脱不开身,遂命内侍监传话让他过来看看。 裴湛武状元出身,内家功夫外家门路比谁都清楚,只象征性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依旧惊魂未定的人身上。 裴湛压了压嘴角,“这案子裴某接了,直达御前,江少尹无需过问了。” 江少尹江岸如是他同期探花,脑子自然好使。 今日这桩案子,总不会是盗窃为财。能对长公主动手的,左右一个“仇”字。 然这长公主乃养在深闺的女郎,能与何人有仇? 举长安能想到的,便是同宣平侯府的“情仇”了。 一个国公府,一个侯府,且卢七姑娘如今还顶着长公主名号,便又算作了天家人。 如此烫手的山芋! 江岸如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裴中丞。” “江大人。”长公主这厢已经回神许多,只低声开口,“孤府中横遭此事,不知可否多派些人手。” “江大人稍后且与南衙军李将军说一声,让他们那处拨人手来即可。”裴湛接过话。 萧无忧掀了掀眼皮。 南衙军统领宫城和京城全部治安,比京兆尹更上一层。如此动用他们的人手,无异告诉整个长安权贵,长公主遇刺,陛下尤为关切。 她通知京兆尹,本就是为了将事闹大,不想裴湛又推了一把。 至此这事了结的差不多,京兆尹与太医一同告退。 裴湛沾着个义兄的名头,留下多陪了会。 府中人各司其职,裴湛送萧无忧回寝殿,贴身侍者泡茶的泡茶,煎药的煎药。 殿门口回廊下就剩下他俩人。 “三年来,臣竟未发觉,殿下原是习武的,身手不错。”裴湛隔着三尺宽距,帮她扶正左臂绑带的位置,也未容她言语,只将声音压的更低,“长公主所虑的事,如今已经了结,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以后,莫要这般铤而走险自伤了。有事,着人通知臣便可。” 裴湛守着君臣之礼、男女之防,话说了几重,双眼却不曾直视萧无忧。 然萧无忧却直直盯着他。 从他吐出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结束良久,她倚着廊住一瞬不瞬看他。 直到裴湛垂目退开身,方挑眉道,“裴中丞监视孤?” 这半日闹腾,他来此一趟。 圆了这内院刺杀细节处的不合理,帮助做大声势,这厢又好意提醒,她都视作不见,偏挑了最刁钻的一处,拿来反客为主。 “若是陛下的意思,孤无话可说。”萧无忧往日光处侧过身,一手扶在额头上,似要掩去面上指印,“孤虽出身大族,裴中丞也看到了,真遇事得罪了人,却也无后盾可依。一点伎俩,功夫或者心思,只为自保罢了。” 虽是计,但血是真的流。 裴湛扫过她面庞,失血后的苍白,将未消的红印衬托的愈发明显。 “殿下的脸——”裴湛心口一紧,如今敢这般折辱她的人,寥寥无几。 思及见到见到卢文松从府中出来…… 怪不得,要说无后盾可依。 “让大人见笑了!”萧无忧嘴角噙笑,眼眶却忽的红了。 “殿下为自保,臣为保人。”裴湛这厢认真看了她一眼,同她眉眼对上,“臣同郑家的交集原比殿下深,清楚郑侯为人脾性,故而这两日多留心了您府上。” 萧无忧眉宇松动些。 “殿下不欲与人知晓的事,到臣这便结束了。”裴湛安抚她,“您安心养伤便可。” 萧无忧眼中攒出一点光亮,抚着腕间手钏低声道,“多谢兄长!” 裴湛告辞的时候,萧无忧依旧坐在回廊下歇息。 拐道口,裴湛没忍住带着愧意多看了她一眼。 数日前勤政殿内,烛火高燃间,陛下与他道,“你未见过永安公主,当真可惜了。卢七姑娘有她七分容貌,若多一颗眉间朱砂,便可以假乱真。” 夕阳落下,烛蜡燃起。 裴湛搁下点朱砂的笔,细看刚刚画好的人。 半晌后,他将绘了近一个时辰的丹青投入炭盆中,看火苗一点点吞噬画中人,不由垂眸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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