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官兵手捧册子,右手执笔,刷刷几笔记下该考生的舞弊方式。 又有两位官兵上前,把衣袍披在考生身上,避免他当街赤身露体的丑态,不 顾他的求饶与挣扎,半拖半拽地把人带出了贡院。 围观这一幕的其他考生皆心惊胆寒,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韩榆收回余光,信步走入考场。 考场很大,入目皆是长五尺、宽四尺的号房。 韩榆很快找到自己的号房,握住带着木刺的把手,拉开门走进去。 号房内仅两块木板,一高一低,分别充当桌子和凳子。 晚上休息时,可以将两张板子拼在一起,组成一张简陋的床铺,考生就睡在这上头。 韩榆早在去年乡试就已经体验过,这会儿入了号房,确认木板牢固,不会答题答一半突然脱落,便一撩衣袍,稳稳落座。 笔墨由贡院提供,饭食和被褥亦是。 贡院出品,笔墨皆是上乘品质,韩榆在磨墨时便深有体会。 这样浓郁流畅的墨水,平日里韩榆是没机会用到的,生怕被韩松发现什么,以致于露了馅。 磨好了墨,韩榆便闭目养神,静待开考。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考生陆续坐定。 随着一声锣响,正式开考。 考官将考卷、答卷、草纸等交予韩榆,立刻关上号房的门,不忘在外面加一把锁。 韩榆嘴角抽了抽,怎么搞得跟坐牢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狭窄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的号房内连住三日,可不就是另类的一场坐牢。 韩榆定了定心神,目光落在第一道试题上。 四书题,这些年做烂了的题型,只是难度在以往的基础上有很大提升。 韩松和罗先生、沈绍钧都曾出过很多有针对性的四书题,前几日的蔡文和齐冲也有考校过,韩榆无需思考多久,便有了答题思路。 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会试分三场,第一场共有七道题。 三天时间,足够韩榆将这七道题反复修改润色,在最后一日用端正的楷书誊写到答卷上。 二月十一这天傍晚,锣声再一次响起。 这是提醒考生,快到交卷的时间了。 韩榆端详着自己的答案,片刻后确认无误,便拉动手边的小铃。 “叮铃铃。” 清脆悦耳,在考场内回荡。 考官拿钥匙开了门,取走答卷以及草纸:“交完卷,可自行离去。” 韩榆出了号房,惊觉自己好像是头一个交卷的。 守门的官兵见韩榆由远及近,开了门让他出去。 一脚踏出贡院,鼻息间不再是臭气熏天的味道,韩榆委实松了口气。 答题期间,考生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整个考场都充斥着臭味,熏得韩榆头昏眼花。 到了晚上,隔壁号房的考生睡觉打呼噜,这也就罢了,睡到尽兴时,他还会磨牙。 故而这三天里,韩榆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顶多只有四五个时辰。 这会儿他都不必照镜子,就能料到自己的黑眼圈有多重。 韩榆没等沈华灿和席乐安,回到客栈后,饭都顾不上吃,倒头就睡。 可把小白急坏了,顺着韩榆的手指滑下来,啪叽啪叽爬到枕边,开始散发莹莹白光。 不多时,韩榆 在睡梦中也蹙起小疙瘩的眉头缓缓淡去,陷入更深的睡眠。 韩榆晚饭都没吃,翌日寅时起身,跟客栈的伙计要了桶热水,简单洗漱后,三两口解决了早饭,再次踏上前往贡院的路。 “我跟灿哥儿本来想喊你用晚饭的,在门口听到鼾声,就知道你一定累狠了,就让你继续睡了。” 韩榆不大好意思地咳嗽一声:“鼾声很大吗?” 他自己都没发觉。 席乐安摇头:“不大,只是比平时重了几分。” ——他们以前也有过学到很晚,懒得洗漱懒得回屋,直接抵足而眠的情况,依稀记得韩榆睡觉是不打鼾的,而且一夜过去,睡姿几乎都不变一下。 席乐安不止一次感叹过,韩榆那该死的自控能力。 韩榆伸个懒腰,抛出去两颗藕丝糖:“确实有点累,再坚持六天,撑过去就好了。” 另两人不置可否,接住藕丝糖丢嘴里,阔步往贡院去。 第二场共有六道题,主要考察策论。 韩榆拿到考卷,快速审题,开始作答。 在草纸上拟写完第一道题的答案,正准备写第二道,号房外传来一声巨响。 韩榆竖起耳朵,似乎是右前方某个号房里的动静。 旋即响起一阵急切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开了锁,低声说话:“晕过去了,先把人抬出去。” 韩榆笔下微顿,仅这一句话,就已经注定了那位考生本届会试的结局。 类似的情况时常发生,考官早已见怪不怪,很快抬 着陷入昏迷的考生出去了。 韩榆揩去指腹上的墨水,略微揉按手腕几下,继续伏案答题。 对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而言,除了读书,积累知识,身体素质亦不可忽略。 体魄不佳的读书人,参加科举无异于九死一生。 咳嗽高热还算轻的,命丧考场的不是没有。 这也是韩榆多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同时不忘敦促好友强健体魄的原因。 可惜今天的倒霉蛋,只能等三年后再战了。 之后的两天,陆续又有十来个考生倒在号房里。 被官兵抬走时,考生哭天喊地,死活不愿意走,韩榆听着,他们最后应该是被打晕了带走的。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 搜身检查时,韩榆看到了阮景修。 阮景修素日里穿着锦袍,看不出身量如何,今儿身上披着单薄的衣料,韩榆这才发现,他只是瞧着清瘦,实则健壮。 从背影看,宽肩窄腰竟与韩宏晔有几分相似。 韩榆眸光微动,在阮景修有所察觉之前移开眼,进入号房。 第三场有五道题,难度略有提升,好在韩榆只卡了一小会儿,很快理清思路,得以顺畅作答。 二月十七的傍晚,韩榆落下最后一笔,拉动手边的小铃。 至此,为期九天的会试算是彻底落下帷幕,只待三月十五放榜。 回到客栈,韩榆囫囵填饱了肚子,再一次倒头就睡。 原以为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结果半夜里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 韩榆抱着被子坐 起身:“谁?” 扰人清梦是要遭报应的好吧? “客官,深更半夜吵醒您实在是小店的不是,有位小公子突然发疯,一把火点了咱们客栈,这会儿火势快要烧到这边的楼上了,客官您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到外边儿躲一躲吧。” 韩榆:“???” 火烧客栈? 韩榆立马清醒了,抓起衣裳套到身上,单手拎起书箱,夺门而出。 外面已经乱作一团,视线中烟雾弥漫,不时有猩红的火光顺着楼梯攀爬而上,发出“哔啵”响声。 韩榆去沈华灿和席乐安房间,他俩也是刚被喊起来,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手忙脚乱收拾东西。 韩榆过去搭了把手,把书箱往肩上一背,左右手各一个,直奔楼梯口跑去。 客栈东家在指挥伙计灭火,见韩榆三人,忙不迭招手:“楼梯上火已经灭了,客官赶紧下来吧。” 韩榆一步跨三个台阶,眨眼间到了大堂。 从大堂往外看,已经有不少人站在门外,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狼狈。 就在这时,韩榆听到一阵低低的哭声,像极了孱弱的小猫在哭。 “救命,救命啊......” 客栈有两边楼梯,一边火势大,一边火势小,韩榆方才是从火势小的那边下来。 声源处是在火势旺盛的另一边,韩榆抬眸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东家急了,叫来一个伙计:“你快去把人带下来。” 他记得这道声音,小姑娘是来越京看病的,随行的还 有一对夫妇,明显是一家三口。 他们住的房间正对楼梯口,是被大火堵在屋里出不来了。 伙计连连后退:“火势这么大,东家您想要我的命就直说!” 东家气得直瞪眼,忽然面前掠过一道黑影。 东家一惊,四下里张望:“什么东西?” 伙计指指二楼:“一位客官上去了。” “啊?!” 东家音调猛地拔高,往上爬两个台阶,就见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奔向西边的楼梯口。 “混账东西,还不赶紧过去帮忙!”东家一脚踹到伙计屁股上,尖声威胁,“要是出了什么事,这客栈开不下去,你也甭想有好日子过!” 伙计一哆嗦,拎上水桶,一溜烟窜上去了。 “客官,等等我!” 有伙计辅助,韩榆很快破开房门,先把呼救的小姑娘抱了出来。 小姑娘喉咙里吸了烟,不住地咳嗽,脸色煞白。 韩榆往后看一眼,小姑娘的父亲正护着母亲出来。 韩榆便不再管,抱着小姑娘下楼了。 一行人逃出客栈,韩榆把小姑娘还给她爹娘。 男人眼睛通红,不停地拱手道谢:“多谢小公子,多谢小公子!” 韩榆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不必。” 而后便去找沈华灿和席乐安。 “榆哥儿你真是太冲动了,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了,拉都拉不住。”席乐安一拳捶在韩榆胸口,“你光顾着救人,可有想过自己的安危?” “自然有考虑到。”韩榆好脾气地道,“放心 吧,我没受伤。” 小姑娘的呼救声太过绝望,韩榆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偏头看向紧紧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韩榆心想,他或许是个不合格的小怪物。 其他的实验体可以不分对象杀人,他却做不到。 为此,他情愿被关在禁闭室,独自承受黑暗与失控的折磨。 现在也是。 韩榆思绪流转,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 提起这个,沈华灿眼含薄怒:“有个人在考场晕过去了,醒来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一把火点了客栈,说什么‘我完了,你们也要跟我一起完蛋’。” 韩榆:“......” 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疯癫。 “他人呢?”韩榆问。 总不能放完火就溜了吧? 席乐安指向不远处:“喏,在那。” 韩榆看着被人用捆猪结死死捆着,死生不知的肇事者:“......” “客栈被毁,咱们还得另寻住处。” 沈华灿看向说话的席乐安:“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去我家,不过离这里很远。” 这点沈华灿跟他们提起过,也是沈华灿放弃住家,选择和他们一起住客栈的最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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