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写好了。” 清脆的稚童嗓音响起,韩松从沉思中回神,接过韩榆递来的考题。 半晌后,指着一处:“这句话源自何处?” 韩榆倾身瞧一眼,口中喃喃:“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出自《礼记》,有什么问题吗二哥?”【1】 韩松略微侧首,目光凝在韩榆的脸上:“我记得没教过你这本书。” 韩榆挠了挠脸,解释说:“先前二哥不是允了我可以随意翻看你的书,其中就有《礼记》的誊抄本,我便翻了几页,今日 正好用上。” 韩松问:“只是看一遍就记住了?” 韩榆点头:“昂,对呀。” 韩松撤回笔头,继续往下看。 晨光从窗棱探进来,照得他眼底晦暗光影交织。 韩榆安静咬笔头,见二哥沉默不语,多少有几分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题,不知二哥是否满意? 他这段时间可是拿出比训练多十倍的努力,睡觉都能梦见自己在背书练字。 希望他的付出能和成绩达成正比。 不多时,韩松仔细看完五道考题,面色罕见地和缓三分:“答得不错,还算面面俱到,只是有几处......” 他一边说,一边指出韩榆的疏漏之处。 韩榆虚心受教,将不足之处悉数记下,打算回头再好好琢磨。 他可是力求完美的男人! 韩松说完,捏了捏眉心:“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多加揣摩,明日再将修缮好的交给我。” 韩榆应好,麻利地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笔墨宣纸,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响起韩松的声音:“好好读书,莫要让二叔二婶失望。” 韩榆愣了下,回首含笑:“我知道了二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二哥的语调不似往日那般冷淡。 许是新年新气象,二哥的心情也随着这浓郁的年味飞扬起来? 这可真是难得。 韩榆回到西北屋,将考题铺开在高凳上,自己坐在小矮凳上,开始认真研读。 萧水容从灶房出来,看见榆哥儿埋头苦学,嘴 角荡开一抹笑。 紧跟在后头的苗翠云瞅见,笑着感叹:“榆哥儿读书可真用功,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萧水容心中欢喜,嘴上谦虚着:“诶呀大嫂,你就甭拿我寻开心了。” 苗翠云轻拍了她一下:“你难道不知?榆哥儿这半个月认清了上万字,还背了好些文章呢!” 说着,她用下巴点了点东屋:“不过几十个字就恨不得炫耀得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真笑死人了。” 萧水容忍不住笑,又说:“今年可真过了个吉祥年。” 苗翠云不可置否。 公爹婆母相继受伤,黄秀兰那个挑事精也病着起不来,哪怕人人都说他们家今年怕是运道不好,也影响不到她的好心情。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好与不好,还得自己说了算。 妯娌俩忙里偷闲,在正屋的视野盲区说着话,就听院子外边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跟辣椒似的,光听着就呛喉咙。 “我家来了,院里怎么没人?难不成都出去了?” 妯娌俩不约而同露出惊讶且头疼的表情,一步三挪地往外走。 “小姑回来了?” 院子里,着一身红袄子的年轻妇人掐着腰四处走动,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旁立着个中年男子,并两个养得肥头大耳的男娃。 “这不是前两日铺子上客人太多,抽不出空闲,今儿好容易得了空,就带着爷几个回来瞧瞧。” 妇人用葱管似的手指抚过鬓发,往堂屋韩发 常坐的位置看了眼:“爹和娘呢?” 苗翠云把除夕那天的事告诉妇人,那妇人脸色大变:“衙役打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苗翠云心说民不与官斗,便是老三有童生功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吃了这个亏,连跟县太爷告发的勇气都没有。 再者,依照松哥儿的形容,那衙役怕是有靠山。 他们要真去了,县太爷指不定站在哪一边呢。 妇人没再理会两个嫂子,一溜烟进了正屋。 “春银!娘的春银呦!” 嚎哭声传来,韩榆手一颤,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痕。 韩榆:“......” 韩榆踮起脚往外看,瞧见一大一小两双眼。 那眼里满是嫌弃,好像包括他在内的韩家小院里的一切都是什么脏东西。 只一眼,韩榆就给他俩打上“熊孩子”的标签。 再看熊孩子身边的中年男子,韩榆当时就被辣了眼睛。 原因无他,这人生得未免太磕碜了些。 肤色黝黑,浓眉小眼,塌鼻梁蒜头鼻,再有一张厚嘴唇。 偏他还穿了身赭色长袍,头戴玉冠,腰间别一柄折扇,扮作风流倜傥的模样。 韩榆溜到西南屋:“二哥,他们这是......” 在韩松的记忆中,小姑已有两三年没回村,韩榆不认识也属正常。 “小姑几年前嫁到镇上,给当铺东家做续弦。” 短短两句,就让韩榆明白过来。 难怪这位小姑父一脸老相,瞧着比小姑大了一轮不止。 韩榆被正屋的哭喊 吵得心烦,回屋后关上门窗,继续揣摩。 亲戚什么的,哪有读书重要。 ...... 韩春银时隔两年回来,韩发和齐大妮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让苗翠云炖了一大锅肉,又让萧水容做饼子。 妯娌俩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韩春银全程没搭一下手,坐在东屋门口,跟黄秀兰唠嗑,不时哈哈大笑。 直至正午时分,萧水容过来敲门。 “榆哥儿,吃饭了。” 韩榆放下毛笔,恰好韩松也出来了,兄弟二人便一道去了堂屋。 在堂屋门口,迎面走来韩宏庆和韩春银。 韩春银满脸笑:“等明年小三考中秀才,我想着把我家那两个讨债鬼送来,小三你帮忙教着些,如何?” 韩宏庆一口应下:“二姐尽管送来便是。” 韩春银喜不自禁,转头对上韩榆圆咕噜的双眸:“这是......榆哥儿?” 韩宏庆点头称是。 韩春银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韩榆,像在打量什么物什:“跟你爹一样讨厌。” 韩榆:“???” 你别太冒昧! 这话刚巧被韩宏晔听见,憨厚的脸上浮现怒气,向前跨出一大步:“两年不见,春银你咋还这么不讨喜?” 韩春银硬是被他的一大步吓退,接连后退三四步,一脸愣愣的表情:“二哥你说啥?” 这是她那个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的二哥?! 他竟然敢说她的不是? 他就不怕娘教训他? 韩宏庆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好 了好了,大过年的都别吵吵,饭菜都上桌了,赶紧趁热吃。” 韩春银甩了韩宏晔一个眼刀子,扭着腰进了屋。 韩榆仰起脸:“爹,咱们也进去吧。” 韩宏晔面上怒气未消,语气却温柔:“别听你小姑的,她从小到大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韩榆没忍住,捂着嘴噗嗤笑了。 就连韩松也被韩宏晔的形容逗乐,唇畔扬起细微的弧度。 韩宏晔摸了摸韩榆的脑瓜,粗声粗气地说:“甭管旁人如何,爹最喜欢榆哥儿。” 韩榆面颊浮出两抹红,张开手臂抱住他爹的大腿,蹭了两下:“我也喜欢爹。” 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他若每一个都计较,早就气炸了。 他只是不喜欢韩春银身为妹妹,却目无兄长,竟对着兄长的儿子,说出“和你爹一样讨厌”这样的话。 余光中,韩松从旁路过,韩榆灵机一动,伸手牵住他的袖子:“我也喜欢二哥。” 任何感情没必要藏着掖着,要重复说,反复说。 只有大胆表露,对方才能知道。 这厢同韩宏晔大胆表白,韩松那边也不能漏下。 主打一个一碗水端平。 韩松:“......” 堂屋里,男女分桌而坐。 韩发和齐大妮都在正屋养伤,此时也就没有第一筷的说法,坐定后便齐齐动筷,直奔野猪肉而去。 饭桌上,都是韩春银咯咯笑的声音。 “实在是铺子太忙,抽不出空回来,一晃两年,芷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正好我带了几朵珠花回来,只镇上才有,最适合小姑娘,芷姐儿换着戴,还有椿哥儿柏哥儿......” 长篇大论,只字未提大房二房的孩子。 韩榆暗觑大伯和爹的脸色,并无异样,像是习惯了小姑如此。 得,又一个偏心眼的。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也不知大姑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和韩春银一样。 也是想什么来什么,韩榆正寻思着回头问问二哥,韩大姑就挎着个竹篮来了。 韩大姑穿着洗得发白的袄子,四处都是补丁,用一方头巾包着头发,鬓角竟生出些许银丝。 再看她臂弯竹篮里的年礼,只白菜一棵,青菜几把,并几根腌萝卜。 无论衣着还是年礼,韩春岚和韩春银两者相较,竟是天差地别。 韩春银见状,撇了撇嘴:“大姐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姐夫呢?不会又没回来吧?” 韩春岚唇色苍白,像是营养不良,又像是因韩春银的话导致。 “你们姐夫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回来。”说着,将年礼递给苗翠云,“不是啥好东西,但都是新鲜的。” 韩春银嘁了一声:“都是些地里种出来的,有什么好稀罕的。” 苗翠云却始终不曾面露异色,笑着接过竹篮:“我瞧着也是新鲜得很,今晚就拿它们炒两个菜,好给爷们下酒吃。” 韩春岚当即如释重负地一笑,看得韩榆有点点心酸。 苗翠云拎着竹篮去灶房,萧水容则拉着韩春岚进了堂屋 :“正巧准备开饭,铃姐儿再去搬条凳子来,给你大姑添上。” 韩兰铃应声去了,搬了张小方凳来。 韩春岚有些拘谨地坐下,韩春银扫她一眼,神情中难掩得意:“我说大姐,你嫁给姐夫十多年了,咋还没个孩子?” “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姐夫家可不能断在你们这代啊。” “我比你成亲迟几年,这会子两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大姐你要实在不能生,就让姐夫跟旁人生,那什么村里的寡妇......” “砰——” 韩宏晔一巴掌拍到桌上,吓了韩春银一跳。 “二哥你干啥呢?!” 韩宏晔板着脸,憨实的脸上头一回出现厉色:“大姐是你姐,你怎么能让你姐夫跟......跟......我韩宏晔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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