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一下子愣住。 她看不清那角儿的面容,只觉得身形十分眼熟。 却见他往前踏了两步,清亮的声音骤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满堂哗然,在此时拍手喝彩,声音如浪潮一般将台上那人的声音淹没。也就这么一句,纪云蘅就听出了,这是邵生的声音。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人,越看越觉得像邵生。 待拍手声渐息,台上的声音又变得清晰,唢呐在顷刻间拔高而起,锣鼓敲响,乐声齐奏。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凭空一场大风起,厚重的云层遮了太阳,天光在瞬间黯淡下来,哄闹的人群不约而同安静,听着台上抑扬顿挫的朗诵。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发现这台上唱的第一出戏,便是—— “精忠报国。”纪云蘅低声喃喃。 颂至满江红最后一句,台上其他奏乐已经停下,唯有唢呐经久不息,吹着悲壮的曲调。 却见邵生撩袍而跪,忽而高声喊道:“皇上,草民有冤启奏!” 台下所有人对着变故震惊不已,议论声又如潮水般猛地汹涌起来,因着人实在太多,吵闹至极。 泠州刺史见状更是吓了个半死,喝道:“放肆!你有何冤情尽可敲鼓报案,何须再惊扰皇上举办的大宴!来人,将他拖下去!” 邵生跪得笔直,高声道:“此冤案旁人断不了,是能交由皇上定夺。” 孙齐铮急忙起身,对皇帝躬身行礼,“皇上,这不过是刁民闹事,拖下去教训一顿便是。” “还不动手?”他转头对身旁的禁军怒喝。 禁军应声而动,飞快往台上跑。 邵生却没有显出惊慌的模样,先是对着皇帝磕了一个头,继而道:“草民今日所伸之冤案,是十九年前裴氏贪污受贿,谋害皇太子一案。当年从裴氏搜出的巨额赃物乃是被奸人所害,栽赃嫁祸!” 皇帝猛地一拍案桌,发出“砰”的声响,面上已是盛怒,“放肆!” 天子一怒,所有官员同时离席跪地,百姓纷纷矮身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许君赫便在此时开口,“当年的案子搜出那么多铁证,哪能有什么冤情呢?你说对吗,皇叔?” 许承宁被点了名,此时也站出来道:“良学所言正是。父皇,此人存心寻衅,拉出去斩了便是,切莫动怒伤身。” 原本还闹哄哄的地方,此时竟诡异地安静下来,没有其他杂音。却听皇帝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话是问台上的邵生的。纪云蘅紧张地悄悄抬头,朝台上看了一眼。 邵生仍笔直地跪在台子中央,黑沉沉的眼睛望着皇帝,说道:“草民姓裴,名绍生,家父裴延文。草民的祖父与裴寒松大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此话如一道惊雷,不仅落在周围人的耳中,也重重落在纪云蘅的心头上。 许承宁大惊失色,急声道:“绝无可能!” 他涨红了脸,因太过激动而咳得厉害,又连声道:“父皇,当初裴氏获罪,所有直系男丁皆已处死!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裴寒松堂弟庶弟虽有不少,唯有一个弟弟是一母同出。裴家嫡系的血脉单薄,他弟弟膝下也只有一子,名唤裴延文。那年出事时,裴延文有一幼子,时年六岁。这几人都是处斩时重点关照之人,许承宁承接此事,办得尤为仔细。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这个孩子因在郊外的私宅里玩,被他派去清理那些孩子的人给一并杀了,尸体倒是给带了回来。许承宁当时反复确认,见他穿着锦衣华服,又带着裴家的玉牌,还盘问了属下好几次,确认无误后才将尸体扔去火堆里烧了,自认绝无任何纰漏。 却不想邵生道:“当年草民在郊外私宅中与刺客屠杀,有一孤儿与草民关系交好,更念着家父收养之恩,便与草民换了衣裳,让草民从狗洞里逃脱,这才得以苟活。” 许承宁恨得咬牙切齿,稳了稳情绪,转头对皇帝道:“父皇,此人口说无凭,想来是在此处刻意扰乱大宴。当年之事儿臣不敢有丝毫怠慢,确认了每一个罪人的身份,裴家直系的男丁不可能有人能逃脱。”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继而望向邵生,“你可有证据?” 邵生便伸手往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抬手拆了之后将信纸展开,约莫有两三页。他高高举起,风将信纸扬起,上面的字迹竟是血红无比。他道:“此乃伯祖父当年含冤下狱后,在狱中以血著书,想向皇上,向世人言明自己的冤屈。” 当年裴寒松入狱,坊间曾有传闻,说他曾留下一封血书,写了满篇的愿望。只是那封血书从未有人见过,而今邵生举在手中,任风吹动,上面密密麻麻的血色字体触目惊心。 “我裴家祖训便是‘精忠报国’,自我出生起,这四字就刻在了骨头上。伯祖父一生为国,忠心耿耿,从未对皇上有过二心!可怜他却遭奸人构陷,含冤而死,害我裴氏被灭满门!我隐姓埋名,苟活至今,不过就是为了能将这封血书呈予皇上!” “皇上,皇上——”邵生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竭尽全力地呐喊,像是要将声音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裴家,是清白的啊!” 纪云蘅听到此,早已泣不成声,满心震撼,无以言表。 许君赫往前两步,震声道:“裴绍生,你指认何人!” 邵生大声道:“当初陷害裴氏的奸人,正是如今的丞相,孙齐铮!草民手中已经掌握了特征,一桩桩一件件,愿将孙齐铮的恶行向皇上禀明!” “皇上,微臣冤枉!” 孙齐铮面色大变,忙跪下磕头,对皇帝道:“老臣为国鞠躬尽瘁几十年,为国效力,一身清名怎能任人血口侮辱!” 便是在此时,喧闹的声音又起。台下诸多百姓议论纷纷,隐隐有几句高声,喊着孙相廉明为民,绝不可被冤枉。这喊声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邵生的声音,也充斥着纪云蘅的耳朵。 她抬头,朦胧的目光从人群掠过,听进耳朵里的,都是为孙相含冤的声音。 官员们齐齐磕头为孙相求情,许承宁也拖着病躯下跪,局势仿佛一边倒。唯有许君赫一人还立在皇帝身侧。 正是哄闹之时,忽而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猛地射在邵生的肩胛骨处。听得他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而出,他的身体往后倒了一下,却又很快爬起来,嘶声喊道:“皇上!” 纪云蘅惊得失神,哭喊声脱口而出:“邵生哥!” 孙齐铮直到这一箭飞来之前,神色都还算是游刃有余,面上虽然有急色,但并不是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样子。 然而当他看见台上的邵生中了一箭过后,脸色猛地苍白,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浑身颤抖了起来。 又一支箭飞来,正中邵生腹部,他喷出一口血,即便是满脸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痛苦和悲戚。但他却张着满口血牙,继续喊道:“皇上——!” 紧接着第三支箭,再次射中邵生,他捂着伤势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 像是乞求,也像是怒声:“还我裴家清白啊——!” “有刺客!护驾!”许君赫大喝一声,随手将地上的纪云蘅拎起,急声道:“戚阙!” 尖叫声四起,所有人开始因惧怕而奔逃。官员们更是吓得乱成一团,禁军蜂拥而至,快速在四处散开,涌入人群中竭力维持秩序。 纪云蘅的双眼被泪水模糊,失神地被许君赫拽着进入禁军的保护层。侍卫左三层又三层将皇帝众人给保护住。 草场上的人太多,光是维持秩序就耗费了很大的工夫,然而除却一开始的三箭之外,没有其他攻击。好像那刺客的出现,只是为了杀邵生而已。 皇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所有官员胆战心惊,伏低了身子不敢抬头。孙齐铮与许承宁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完全失了神,又强作镇定一般。 其后戚阙拨开人群大步而来,手里捏着三支箭,到皇帝跟前跪下,双手将箭举起来,“皇上,台上那人已经咽气,这是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 “何意?”皇帝拧着眉沉声问。 “臣不敢妄言,还请皇上亲自看看。”戚阙道。 许君赫抬步上前,将其中一支箭拿起来,箭头被擦过,血液浸泡过后,上面篆刻的字体就更为明显。 他抬眸,冷冷地看向孙齐铮,“这不是孙大人的箭吗?” 孙齐铮扑通跪下来,磕着头颤声道:“皇上,老臣是被栽赃的!这都是那来路不明的小子凭空捏造的一场戏!老臣怎知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这些,更遑论去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这岂非更加惹祸上身!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帝拍案怒道:“那这几支箭从何而来?难不成也是这小子去你府上偷的不成?!私兵管控向来严格,他如何有通天的能耐才能从你的手里偷出这些东西?依朕看来,怕是当年裴家之事确有隐情,你是怕他当众揭发你太多,逼不得已将他当场射杀!孙齐铮,你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将孙齐铮革职押入牢中,朕倒要看看当年裴氏一案,究竟有什么冤情!” 孙齐铮面色如土,浑身吓得软成了面条,被人拖起来时都只会哭喊,没再求饶。 他心里清楚,再多的解释求饶都没用了,这场栽赃他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只因这场戏不是演给皇帝看,是演给泠州的百姓看。唱戏的人不只有台上的邵生,还有台下的许君赫,座上的许肃裕。 喊的是十多年前的冤案,擒的是他孙齐铮。 也是在此时,纪云蘅才明白,她并不是那缕东风。 邵生才是。 裴绍生。
第107章 裴寒松当初送出的那封血书,实则并不是满篇喊冤,而是一封家书。 他在狱中时已知此事无力回天,明白是自己官场之事牵连家人,更知道侄儿裴延文心地善良,倘若知道是自己先前为了收留那些孤儿购置的宅子而害了裴家之后,必会悔恨不已,死不瞑目。 裴家气数已尽,或许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个死字,但裴寒松还是在牢中写下了那封血书。 阳光依旧高照,洒下万丈光芒,笼罩大地万物。 纪云蘅坐在门槛上,脊背佝偻着,缩成小小一团,连带着影子也小小的。她手里捧着那几张血迹满满的书信,一字一句地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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