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在纸上那么多年早就褪了色,不复当年的鲜红,所以纪云蘅手里这封信,其实是被新鲜血液重新描摹了一遍。 是谁的血自不必说。 裴寒松在信中写到了放心不下的妻子和爱女,对弟妹同胞的愧疚,更在其中对侄儿裴延文说他怀有一颗怜悯之心是世间难能可贵的,被奸人利用构陷裴氏,也不是他的错。其后也表达了对大晏的忠心,以及未能亲眼看到爱女的孩子出生之遗憾。 纪云蘅想,外祖父这里说的是我。 她还看见信中提到:“绍生年幼,家中突遭此难,无辜将其牵连,吾每每思及,愧心难当。” 【若我裴氏儿女仍留有血脉存世,还望吾之后辈奋发图强,终有一日重翻旧案,还裴氏之清白,将奸人绳之以法。】 纪云蘅读完了最后一行,才发觉手指抖成了筛糠,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她怕滴落在信上晕开了字迹,又赶忙胡乱用手掌和袖子蹭去,最后蹭湿了袖子,满手心的泪水。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起来,拿起边上的半根笛。在日光的照耀下,笛子的则看得更清楚。笛身被油擦过一遍又一遍,那些细小的划痕仍留在上面,许是年岁实在太久,难免留下陈旧的痕迹。 她的指腹沿着笛子一寸一寸地抚摸,手指摸到那篆刻的字时,缓缓伸手,将笛子拿到了金光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就见原本已经模糊的篆刻字迹,在金光的照耀下竟反射出光芒,露出金线勾勒的模样,呈现出清逸的字体——绍生。 纪云蘅的世界在顷刻间安静下来,又好像剧烈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无休无止地往心中灌。 她想起了当初的相遇,隔着遥遥距离,他站在绿地之上转头与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次相遇,如今想来,那其实是她与兄长时隔多年的初见。 裴绍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纪云蘅来的,他出入纪家多次,为的就是在某次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向妹妹纪云蘅介绍自己,“在下绍生,先前与纪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纪姑娘可还记得?” 他隐去了姓,化名邵生度日,说了很多谎言来遮掩自己的身份。 那日在郊外的旧宅里,他摸着纪云蘅的头,对她说裴延文是你舅舅,还说了许多裴家以前的旧事。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将悲伤之色藏得干干净净,让纪云蘅看不出半分。这是隐忍了许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已经能够做到云淡风轻地提起当年裴家旧事,提起那些曾经在他身边,后来又死去的家人。所以纪云蘅没能在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 许多记忆从脑中翻过,到最后纪云蘅只记得裴绍生站在她面前,笑着对她道:“我有个妹妹倒是与你年龄相仿,我在外谋生备考,已有许久不曾回家看她,看见你便想起她了。” 裴绍生是她兄长。他们身上都流着裴氏的血,那是不管分离多少年,都无法斩断的羁绊。 “砰!” 堂中凭空一声巨大的声音炸响,几人同时僵住身体,低着头不敢动弹。 许君赫险些一掌将整张桌子拍碎,“薛惊羽!我当初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你敢违抗皇令?” 薛久缩了缩脖子,挠着后脑勺尴尬道:“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当初安排好让你射他一箭就好,为何你擅自做主,添了两箭。”许君赫冷冷地看着他,极力压制着愤怒,“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杀了他?” 薛久道:“这是他今早来找我时,逼着我答应的。他说倘若我不答应,他就自己藏个刀在袖子里,找准时机捅自己,这我如何拒绝?” 许君赫咬紧了后槽牙,满心的怒火难以抒发。 裴绍生的打算便是死在台上,死在泠州所有百姓的眼前。他怕这出戏演得不够精彩,不够壮烈,无法彻底将孙齐铮扳倒。他等这一日实在等了太久,孤注一掷,只能尽全力让此计成功。因此他擅自改变了计划,将原本的一支箭,改成了三支。 站在边上的樊文湛与戚阙也不敢为薛久说话,眼下许君赫怒火冲天,谁开口必定会遭牵连。摆在桌上的三支箭仍覆满了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裴绍生的身上取下来的。 这场戏到最后一刻都做足了,很完美。可途中擅自违背命令,改变计划,这是大忌。 “滚!”许君赫厌烦地下逐客令,“都滚。” 几人匆匆转身,飞快离开了屋子。 许君赫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箭上,上面的血已经干涸,几乎将箭杆都染成了红木,锋利的箭头在裴绍生的身上留下了三个血窟窿,鲜红刺目的血流了一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殿下。”程渝在门口禀报,“迟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许君赫道。 随后门被推开,迟羡抬步走入,冷漠的眼睛先是往许君赫身上落了一下,随后转身将门合上。许君赫勾着唇角嗤笑,“有什么话这么见不得人,还得关着门说?” 迟羡并未回应这句,将门关好之后转身,直直地看向许君赫,“今日在草场那支刻着孙氏印记的箭,是每年游猎会时的特制箭。” 皇帝每年都会在春天组织一场游猎会,其中参与的大臣和世家子都要用上特制箭,以此方便记录猎物所得。 许君赫道:“眼力不错,所以你想说什么?” “孙家的特制箭在去年的四月份就由我全数销毁,所以这支箭不是出自孙家。”迟羡道:“是太孙殿下自皇室取来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许君赫的身体往后一靠,摆出懒散的姿态,眸子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何以证明?” 迟羡那万年冰山一般的脸在此时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眉毛轻压,目光锐利似剑,竟像是蓄着一丝怒意,冷声道:“原来太孙殿下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许君赫哼笑,纳闷道:“当真奇怪,何时轮到你这孙相的走狗来说这种话了?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 迟羡道:“原以为太孙殿下总有些不同。” “我要如何做,与你有什么干系?”许君赫站起身,颇为好笑道:“迟大人来我这里义愤填膺地说这些,是为了你那下狱的主子,还是为了别的人?” “可惜。”许君赫笑了笑,“都晚了。” 迟羡周身的气息不再是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反而汹涌起来,拳头好似紧紧攥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从他身上迸发,再无半点先前那股子谦卑的模样。 许君赫仍旧淡然地看着他。他早就清楚迟羡是长着利爪的猛兽,只不过他平日里将爪子獠牙收得很好,完完全全像一只听话的狗。 也只有主子受伤时,忠心的狗才会急眼。 迟羡盯了他许久,最终放开了拳头,浑身凶猛的气息松泛下来。 门推开,迟羡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许君赫走到门槛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绕了一下,随后抬步走到日光之下。他穿过前院,行过一段曲折的游廊,来到一处小院前。 还没走进去,就看见纪云蘅蜷缩在门槛边上,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许君赫心头一软,将身后跟着的人屏退,自己走进去,来到纪云蘅面前。 她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脖子被晒得通红,于白皙的肤色上尤其显眼。她听见了有人走近,却没有半点反应,像是这样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让她很有安全感,不愿改变。 许君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叹一口气,伸手揽上纪云蘅的腰身,将她整个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的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一直曲起来让她的背靠着,一直伸得长长的,低头凑到她的脸边,“让我看看眼睛哭成什么样了,还能不能见人。” 纪云蘅低着头不说话,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截笛子。 许君赫用手指将她眼角的泪擦去,她就撇过头,隐隐有抗拒的姿态。他知道纪云蘅心中是有气,有怨的,于是将她抱得更紧,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角,说道:“我知道你怪我隐瞒你,但若是这个计划告诉你,你一定会阻止,对不对?” 这也是一直隐瞒纪云蘅的原因。若是她知道计划内容,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甚至坚持要将上台的人换成她。 一方面这是裴绍生自己的要求,一方面许君赫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可以亲身犯险,数次擦刀而过,但是纪云蘅不行。 “佑佑。”许君赫抱着她,轻声唤她。温热的气息吐进耳朵里,柔情似水,“你总要给裴绍生一个机会呀。” 纪云蘅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头望向许君赫,红红的眼睛看起来颇为可怜,声音嘶哑,“什么机会?” “站在天下人面前,为裴家申冤的机会。”许君赫像那日一样,眼眸中浮现了悲悯之色,轻声说:“他等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做到这件事,甚至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想独自完成这件事。” 对裴绍生来说,生与死都已经无所谓,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 她抓着笛子不语,想起先前那个晚上,裴绍生来找她,用这笛子吹奏了十分滑稽的曲调,还说只有她听见了,裴家人就能听见。 如今想来,那好像是一场告别。 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所有的话都藏在了笛声里,吹给纪云蘅听。 她轻轻闭了闭刺痛的眼睛,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许君赫抱着她低声哄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了许多话。纪云蘅始终安静,她不愿开口,连回应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许君赫前所未有地有耐心,也不知这样抱着她哄了多久,就听见身后忽而传来了开门声。 两人同时转头,朝那地方看去,就见楚晴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她浑身都是汗,衣衫被血迹染得斑驳,双手更是被赤红涂满,触目惊心。 许君赫扶了一把纪云蘅的腰,助她站起来,其后问道:“如何了?” 楚晴没说话,快步走到桌边猛灌了一杯茶水,叹道:“差点渴死我。” 纪云蘅跨过门槛,颤着声道:“晴姨……” “暂时无碍了。”楚晴道。 这句话让纪云蘅和许君赫同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整个身体跟着放松下来。 “三箭虽然都避开了致命之处,但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倘若再晚一步送回来,便是神仙也难救。”楚晴胡乱擦了一把汗,脸上也染上了脏污的血迹,又道:“万幸现在血止住了,人还有一口气,倘若能挺过这两日,应当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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