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次来得匆忙,没任何东西能够破坏后门的锁,也就无法将纪云蘅带出去,只能抱着纪云蘅去了床榻边上。 她的床榻是竹子做的,已然很旧了,上面刷的那些防虫防潮的漆也已褪尽,竹子被磨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夏天炎热,纪云蘅就没往竹榻上铺东西,淋了半夜雨早就湿透。 许君赫在进来时就已经把外袍脱掉,铺在竹榻的一角。 他俯身,将纪云蘅轻轻放上去,正待起身时,却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自己的衣襟,拳头紧紧握着,把衣裳揉进掌心里。 许君赫试着拽了两下,纪云蘅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不安的神色,不肯松手。 “纪云蘅,松手。”许君赫低低道。 纪云蘅没有回应,紧紧闭着眼睛。 他将手掌覆在纪云蘅的脑门上,感受到她皮肤散发出来的蒸腾热意,知道这种程度的热显然已经把人烧傻了,就算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进去。 于是他只得将纪云蘅的拳头反过来,再用指头撬进她握紧的掌心中,将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给掰开。 纪云蘅用了很大的力气,仍不能阻止拳头被掰开,捏在掌心里的东西抽离,她呜咽一声。 继而她悲伤地哭出来,泪珠几乎是瞬间就溢出了闭着的眼帘,横过鼻梁往下淌,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许君赫吓一跳,没想到她会突然哭出声。 昨晚上她烧得厉害时在桌上辗转反侧,难忍身上的痛苦时都没哭,没想到现在只是将自己的衣裳从手里抽出来,她反而哭声不止。 许君赫看着纪云蘅。 她侧身蜷缩在自己宽大的外衣上,手掌保持着被掰开的姿势,又黑又密的睫毛上浸满了泪液,哭得可怜。 许君赫企图破解她为什么哭。 是床板太硬,还是雨水浸透了衣袍,又或许是高热让她太难受。 他已经吩咐了殷琅去买药,只是熬药和来回都需要时间,眼下纪云蘅只能暂忍着。 正想着,许君赫看见纪云蘅慢腾腾地用一只手在身边摸索,像是在寻找什么,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哭声就比方才更大了。 许君赫了然,原来是她陷入了不安之中,需要陪伴。 他两三步走到桌边,将趴在上面睡觉的小狗给提起来。 经过一夜的热风,它身上的泥巴已经完全干了,有些硬邦邦的,许君赫嫌弃得差点下不了手。 他提着小狗的后脖子几步走到床榻边,飞快将小狗扔到纪云蘅的身边。 本意是想让小狗陪伴纪云蘅,却没想到这小狗好像能感知到主人生病,竟不肯靠近,在纪云蘅身边两尺远的地方坐下来。 许君赫负手立在床边,教训道:“平日里恨不得把皮都黏在她脚上,现在她难受了,你倒是嫌弃起来。” 小狗听不懂,被他一凶,就趴下来,用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许君赫。 许君赫还想再教训它两句,让它别装可怜,却见纪云蘅翻了个身,呜咽的哭声中飘出一个微弱的字。 声音很轻,几乎一出口就散在了空中,但许君赫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视线在她湿润的两只眼睛处游移。 而后他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色刚亮,殷琅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时间还早。 也罢。 许君赫心道,反正已经做了一回好人,也不在乎多一点少一点了。 他抬脚上了床榻,在纪云蘅的边上坐下来,俯身过去时右手往前探,先是用手背试探着贴了贴她的脸颊。本打算一触即离,却没想到纪云蘅感觉到了有人靠近,顿时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般,迅速用双手缠上了他的右臂,将他往下拉。 许君赫没有抵抗这股力道,他只感觉纪云蘅的双手烫得厉害,皮肤相触时犹如落下了火星。 她像好不容易汲取到水源的植物,慢慢地用柔软炽热的双臂,往许君赫的身上缠去。 许君赫险些让她桎梏得动弹不得,便主动揽起她的肩,带着往后挪了一段,他背靠墙壁坐着,将右臂大方地分给纪云蘅抱着。 纪云蘅嫌不够,攀着许君赫的肩膀寻找舒服的位置,往他怀里一钻,手臂搂上他的脖子。 这下许君赫不适应了,他从未让人这样缠在自己身上,更何况还是个姑娘。 可他一用手推,纪云蘅就发出难过的嘤咛,往他的怀中挤,眼泪全蹭在了他的衣裳处,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娘……” 她此刻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企图用可怜的哭声来挽留已经死了八年的娘亲。 许君赫低低啧了一声,手上推拒的力道就变小了。 “就这样,别再得寸进尺。”他佯装凶狠,低声警告怀里的人。 大雨洗刷了整个泠州,将盘旋上空多日的暑气冲散了不少。 天气放晴,太阳慢慢从厚重的云层后探出头,将光芒照耀在大地。 破旧的小院一如既往地安静,寝房的门紧闭着,窗子开了半扇,但从外面却瞧不见里面的景象。 六菊来送早饭,在门口敲了几下后,思及昨日大姑娘才挨了一顿鞭子,定然伤心难受睡得很晚,便没有高声喊她,只将食盒放在门口就走了。 寝房内,容貌俊美的少年靠坐在床榻的里面。他虽刚及弱冠,但手脚完全长开,臂膀精壮,身体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样子。 他怀中抱着正睡得昏沉的少女,即便是她将满十八,但由于常年吃得寡淡,身条十分纤瘦,尤其与身边的人对比,体型有着极为明显的差距。 奢贵的外衣随意地垫在身下,已经被揉得一团糟,早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相拥在一起的两人都毫不在意。 纪云蘅到底还是得寸进尺了,她一边喊着娘,一边用手臂紧紧搂住许君赫的脖子,将脸靠在他的颈窝处,枕着他的臂膀,寻到了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然后就安静下来。 许君赫雪白的里衣已经被眼泪和泥巴蹭脏了,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靠着墙不动弹,任由纪云蘅将灼热的呼吸往他脖子里灌。 好像抱个大火炉。 许君赫心想。 纪云蘅高烧迷糊,并非有意将人认错。 许君赫心里清楚,她之所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凑,搂着不撒手,是因为他身上有与她母亲生前相同的气息。 来自裴寒松。 裴寒松年少便对香料感兴趣,原本想以香料立业,结果被抽着打着押去学堂。后来他一举高中走上仕途,也未曾放弃过自己制香,逢人便送自己研究的香料。 当时皇帝因处理朝政之事太过劳累,夜间难以安眠,白日经常头痛发作,裴寒松得知此事后,特地钻研古籍,制作了一种安神香奉上。 没想到这香还真大有用处,此后许多年,皇帝的寝宫里便没换过香料,许君赫的父亲便是在这种香里长大的,久而久之太子也用惯了这香,直到传到许君赫这里。 爷孙仨都钟爱此香。 裴寒松研究的香料,在他女儿这里就断了,没能留给纪云蘅,却在他们姓许的那里传下来,而今再与裴家血脉相遇,可谓是难得的缘分。 在纪云蘅陈旧的记忆里,每次窝在母亲怀里时,她的衣服上就会有这种清香,仿佛已经刻入潜意识中。 她烧糊涂了,以为是已经故去的母亲借着那场狂风暴雨悄悄回来看她,于是就抱着许君赫不撒手,想将思念到骨子里的人留下来。 所有行为都出自本能。 许君赫被枕得手都麻了,低头忽而瞥见她脖颈处刺目的鞭痕,倏尔想起自己临走时是带了药来的。 就一个小瓶,在外袍的衣兜里,他坐起身伸长了手臂前去摸索。 纪云蘅睡得很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两下头,没有其他动静。 那滚烫的手掌在他的脖子处搭着,几乎都要把许君赫热出汗。 他一只手臂拎着纪云蘅,另一只手在揉得皱巴巴的衣裳里摸,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药给摸出来。 打开之后将里面的软膏抠出放在掌心里揉搓,掌心的热度很快就将软膏融化,他将整个手掌覆在纪云蘅的侧颈处。 许是感觉到了疼痛,纪云蘅开始瑟缩,将头让他颈窝里埋,用肩膀顶他的手腕。 “别乱动。”许君赫低声斥她,同时手掌往下一按,将融化的药全涂在她侧颈的鞭痕上,随后将另一只掌心的药抹在她的手背和手臂处。 背上和腿上的许君赫就不方便抹了,便合上药瓶,垂眼见纪云蘅睡得沉稳,便试着将她从身上剥离下去。 肩膀总算得到解放,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被她压着,有些酸麻。许君赫一边揉着肩膀一边下榻,起身去后院打水洗净了手,再回到寝房时,却发现纪云蘅已经醒来,正坐在床榻上。 她的头发揉得凌乱,随意地垂在肩头,脸蛋烧红之后更显得皮肤白嫩,吹弹可破一般。 墨染的眼眸像蒙上了雾一般,半敛着眼皮显得没什么精神,正在发呆。 “醒了?”许君赫抬步进去,问道:“可好受些了?” 纪云蘅没有回应。 许君赫就走到她的边上,“给你退热的药应该快买回来了,你先忍一忍。” 说着,他想伸手再探探纪云蘅额头的温度,却在手刚抬起来的时候,忽而被纪云蘅给牵住了。 她的手掌还是跟方才一样热,但由于许君赫刚用冰冷的井水洗过,整个都是温凉的,于是就更衬得她手指滚烫。 许君赫被这样一烫,将手抽回来。 “醒了就别动手动脚。”他板着脸教训道。
第17章 纪云蘅用无精打采地看了看许君赫,嘴角往下沉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许君赫并不吃她这套,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从侧面看去,纪云蘅的脸颊上都是有些肉,呈现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坐着一动不动。 满身泥巴的小狗贴在她的身边。 感觉像是脑子烧傻了。 许君赫腹诽,但她本来就是个傻的,难不成还能更傻? 思及昨日失约,许君赫心里有点不自在,道:“昨日忙了些事,就忘了来这里,想起来时又突降暴雨,这才耽搁了。” 纪云蘅没有应声,她的眼眸很慢地眨着,好似随时就会倒头睡去。 许君赫又道:“我一早来看你,喊你没反应,这才擅自进了你的寝房。” 纪云蘅仍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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