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喊她的名字,“纪云蘅。” 纪云蘅这才有了动静,眨了几下倦怠的眼睛,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你在做什么?”许君赫这下真的感觉高热好像把她的脑子烧坏,又站起来向她走了几步,想去探一探她身上的温度。 “我梦到了我娘。”纪云蘅很是没头没脑地开口,哑哑的声音传出,“但是我一醒来,她就不见了。” 纪云蘅睡了一会儿后,身体的高热已经开始消退,虽然头还痛着,但意识逐渐恢复。 她已经许久不曾梦到母亲。 她年幼体弱,身体不舒服时就会哭闹,裴韵明总是将她抱在怀里,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纪云蘅就会安静下来,很快入睡。 后来母亲病逝,不知是谁派了人来将小院搜查一空,几乎将裴韵明的东西全部拿走,留下的几件旧衣裳被纪云蘅穿在身上洗了又洗,最后只剩下皂角味儿。 裴韵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带着那样的香气入她的梦。 梦中她拥有一切,醒来则尽数消散。 “但是我娘的胸膛变得好硬。”纪云蘅喃喃自语着,又往床榻上倒去,“我应该再睡一会儿。” 她躺下去后,自己将铺在竹榻上的外袍给卷起来,裹了半边在身上。 竹榻被水泡过之后有股奇怪的味道,混着潮湿的腐气,与外袍上淡淡的气味儿混在一起,纪云蘅时而能闻到,时而闻不到。 她抓着袍子送到鼻子边,深深地嗅着。 许君赫站在床边,觉得她这举动十分怪异。 毕竟那是他的衣裳,被纪云蘅抓起来像只小狗一样嗅来嗅去,让他心中有一丝别扭。 许君赫上前将人捞起来,把揉皱的外袍一卷随手扔到床榻另一边,料想殷琅应该带着药快回来了,就道:“别睡了。” 纪云蘅就坐着发愣。 “你这屋子被水泡成这样,你打算如何?”许君赫挑起话头,打断她的出神。 “过两日就干了。”纪云蘅回答。 “若是今晚再下雨呢?” “那就等雨停。”纪云蘅说。 她又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飞上屋顶将漏雨的地方给补起来。 许君赫像是存心与她较劲,“若是雨下不停,你当如何?” “没有雨会一直下。”纪云蘅语速极慢地说着,记忆中,这样大的雨在泠州很少有,但若是再这样下几场,怕不是房顶漏水那么简单了。 她转头看向许君赫,眼眶烧得有些红,眸子像水洗过一样,很亮。 “你帮我修一修屋顶好吗?” 许君赫将视线移开,只当没听见,“你就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这是我的家,我为何要离开。”纪云蘅道。 “那你又是为什么而来?”纪云蘅看着他的侧脸问。 有片刻的安静,许君赫偏头与她对上视线,说出的话倒一点不像是斟酌过的,“来看看你。” “看看我?”纪云蘅疑惑地重复。 “我父亲与你的外祖父曾是旧识,如今你外祖父已不在人世,我来了泠州当然要来看看你。”许君赫说:“你不知道你看起来很可怜吗?” 纪云蘅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的乐了起来,病弱的眉眼覆上很浅的笑,向他反驳,“我才不可怜。” 许君赫没与她争论。 他只需往屋内扫一眼,就足以表达他的想法。 满地的泥泞,湿透的床榻,还有病了一夜,硬生生扛到身体好转的纪云蘅。 难怪每回纪云蘅去见苏漪都要将全身上下都拾掇一番,这等景象若是让苏漪看见了,怕是会冲到纪家来拼命。 “你是比村头的乞丐好一些。”许君赫道:“房顶虽然漏水,但好歹不用风餐露宿,跟狗抢食。” 话说到这,又绕回来了,纪云蘅问他,“那你会帮我修屋顶吗?” 这话好像从许君赫的左耳朵传进去,右耳朵冒出来,他说:“我出去看看你的药送来没。” 说着推门出去,就正好听见后院传来乌鸦的叫声。 这是殷琅呼唤他的暗号。 他朝后院走去,站在侧门边上。 原先那扇门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就褪色成褐白色,底下被虫蛀了许多,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眼下换了新门,崭新的红漆刷在上面,折射着光芒。 许君赫看着那显眼的红门,脚步顿了一下,有片刻的出神。 殷琅在门外又学了两声鸟啼,他三两下爬上墙头,动作轻盈又熟练,对另一头的殷琅道:“东西给我。” 殷琅这一来一回累得不轻。 熬煮好的药装在罐子里被封上,但他还是怕骑马回来的路上颠洒了,便一路小跑着回来的,此时正大汗淋漓,累如狗喘。 他将手里的食盒高高举起来,递到许君赫的手中,又道:“殿下,砸锁的东西奴才也带来了,何时动手?” 许君赫坐在墙头,将食盒打开一看,里面只放着一个药罐和小碗,“糖葫芦没买吗?” 殷琅一惊,擦着汗道:“奴才给忘了!现在就去买。” “罢了,明日再买。”许君赫喊住他,道:“你在此处等着。” 他带着食盒落地,回到寝房后将食盒放在桌上,转头一看,发现就在他出去的这一会儿时间,纪云蘅自作主张地将他原本卷起来扔到一旁的外衣展开,披到自己身上。 宽大的衣袍能完全将纪云蘅的身体笼罩住,肩头松松垮垮,袖子更是长了一大截,跟台上唱戏的人穿的衣裳一样。 许君赫觉得好笑,喊道:“过来喝药。” 纪云蘅慢吞吞爬下床,来到桌边一坐,把药罐里的汤药倒在碗中。 药已经不烫口了,她倒上满满一碗,捧起来就喝,神色平淡,好似完全感觉不到汤药的酸苦一样。 许君赫自己喝药的时候,虽然不会做出夸张的反应,但也会因为难以忍受的味道皱眉,却没想到纪云蘅竟然能如此平静地大口喝药。 他说:“先前答应你的糖葫芦明日再给你买。” 纪云蘅喝完了一碗,又往碗里倒,殷红的唇抿着褐黑的药汁,说:“不要了,昨日想吃,今日不想。” 许君赫又问,“有别的东西想要吗?” 纪云蘅点了下头,十分没有眼色道:“想要你帮我修屋顶。” 许君赫抬脚就走了,“把药都喝完,不准余下。” 笑话,他堂堂一个皇太孙,上房顶给人修瓦像什么样子,又不是瓦匠,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搁? 许君赫翻墙而出,与殷琅一起,开始动手拆锁。 虽说这地方偏僻无人,但许君赫来此地一直都是秘密行程,除却殷琅和贺尧之外没带其他人,所以换锁这事还真得他自己动手来。 许君赫将挂在外面的锁给卸了,虽然技艺不娴熟,但他一身的蛮力,硬生生在木门上打了孔,将锁扣装在了里面。 就这简单的一个活,两人合力整了许久。 殷琅的手掌磨得通红,累得吭哧吭哧喘,半点东宫里大总管的气度都无,由此也记恨上了纪家人。 若不是这些人将姓纪那丫头的小院换门换锁,殿下就不会来亲自换锁,也就不会牵连他一起受累了。 连他都尚且如此,向来脾气不好的太孙殿下就更不用说了。 殷琅悄悄瞄了一眼,见许君赫的脸色比烧过的煤炭都要黑,分明是六月暑天,眉眼跟染了霜雪一样冷。 约莫是在心里盘算着怎么从纪家人的身上刮几层皮下来了。 许君赫垂着眸将殷琅买来的新锁挂上,忽而问道:“瓦顶漏水……要怎么修补?” 殷琅吓得失声,“殿下??” 纪云蘅喝了药就爬回竹榻上睡了,许君赫忙活完之后进门见她睡得正熟便没打扰,将钥匙和药放在她桌子上而后悄声离开。 他回到行宫沐浴更衣,吩咐殷琅往纪家传口谕,邀纪远一同游湖。 口谕传去纪家的时候,纪昱的庶弟正在宅中作客。 先前皇太孙做东的宴席上特地点了纪远坐在他身边的事已经传开,加上纪昱有心宣扬,几个早已与他分家的弟弟纷纷提着礼赶来贺喜。 谁人不知皇太孙是什么人物,就算是在京城上赶着攀附的人都数不胜数,而纪远这种八品小官的儿子,能在皇太孙跟前说上一两句话都已经是奢望,更遑论在宴席上被皇太孙点了名。 更为重要的是,太孙殿下一开始注意到纪远,竟是夸奖他腰间的穗子好看,这话头一扯,就落在他妹妹纪盈盈的身上。 今年刚及笄的纪盈盈也是个美人坯子,即便面容还未长开,在同龄人中也算出挑,如今正是开始择亲的年纪。 再往后的,纪昱自己都不敢想。 正接受庶弟的吹捧时,口谕就传到宅中,纪昱欣喜若狂,赶忙让宅中下人出去寻自己那争气的嫡子。 王惠闻讯飞快赶来,确认是皇太孙传口谕邀请儿子去游湖之后,欢喜得语无伦次,再没有平日里当纪宅主母的那副端庄模样。 纪昱夫妇俩一时都觉得自己生了这么争气的儿子,脸上有光,腰背都挺得比平时要直,甚至打赏了些下人,纪家上下喜气洋洋,就差敲锣打鼓宣告着天大的喜事了。 纪昱那没出息的庶弟见了,一边嫉妒得心梗,一边又强颜欢笑地谄媚。 这些吹捧让纪昱极是受用,直言自己人到中年鸿运才姗姗来迟,仿佛是已经瞧见自己儿子日后青云直上的场景。 纪云蘅对纪家的热闹和喜悦全然不知,她喝了药之后睡得极是安稳,出了一身汗,再醒来时头不痛了,高热也完全消退。 这会儿脑子才像是真的清醒了,回忆起生病的时候许君赫来过,又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宽大衣袍,竹榻上那潮湿的腐味褪去,余下点轻浅的香气,将纪云蘅包裹起来。 她看见桌上放了一把钥匙和一个描金小瓷瓶,瓷瓶打开之后是满当当的棕色药膏。 她动作有几分匆忙地推开门,就见院中空空如也,给她送了药的人已经离开。 纪云蘅捏着钥匙去后院,只一眼就看见原本紧闭着的,光秃秃的朱门,此时却挂了锁在上面,嵌在门上的孔像是粗暴打出来的,参差不齐。 她走过去用手中的钥匙一试,锁就开了,从门环上取下,她尝试着推了一下。 这门不是实木的,并不沉重,被她这么一推就开了。 夏风像是在门后排了很久的队,门刚开了个缝就迫不及待灌进来,吹拂在纪云蘅的脸上,满是雨后的清新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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