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得皇上下旨,近日拟定新政,想创立东辑事厂,左相属意殷公公,想向东辑事厂举荐,不知殷公公意下如何?” 殷琅拱手行礼,笑着道:“迟大人说笑,奴才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太监,何德何能得左相青眼,入厂为官?” 迟羡平淡道:“殷公公何必自轻,皇城内外谁敢在太孙殿下面前大小声,您又是殿下跟前的红人,担得起。” 殷琅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便是迟大人拎不清了。” 他缓步走上前,朝迟羡靠近,肩膀几乎与他的肩头蹭在一起,小声道:“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人,说得好听了,我是殿下面前的红人,您是左相座下的鹰犬,说难听了,你我不过都是主子养的一条狗罢了。” “只不过,您是左相的走狗,而我呢,是殿下的爱犬。这才是我与您的不同之处。”殷琅笑呵呵道:“奴才是宫里出来的人,说话直了点,迟大人莫要介怀。” 迟羡倒没有因为这难听的话而变了脸色,仍是淡无波澜地看着殷琅,“看来公公是对这个官职不大中意了。” 殷琅摇头,摆了下手转身就要走,“我家主子脾气不好,若是知道奴才跟迟大人说小话,怕是要生气,奴才就先告退了。” “那殷公公可曾想过皇宫外的家?”迟羡看着他的背影,又道:“你那兄长前两年成了亲,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你进宫那年,你父母也给你添了个妹妹,今年也及笄了,公公都没想过回家看看吗?这人活得好好的,哪天突遭不测,说没就没了,日后可就见不到了。” 殷琅说到这,低低笑了一下,声音在寂静的小木屋中显得尤为清晰,带着他一贯的温柔,“殿下,你说他们笨不笨?奴才自幼被卖进宫,割了几两肉,从那以后就是孑然一身的孤儿,哪还有什么亲人呢?” 许君赫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奴才原本想着,这些糟心的事儿就不与殿下说了,免得殿下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们不仅找了我,还找了贺尧,此事是奴才办得不好,不该隐瞒。”殷琅说着,悄悄落下了两滴泪,只是声线还保持着平静,听不出什么。 许君赫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他边说边哭。 “这种事也是没办法,自古人心最难测,殿下莫要因此伤怀。”殷琅用手掌狠狠蹭了一把泪,说:“要怪就怪奴才,隐瞒了那件事,让殿下没有防备。也怪贺尧,他生了反心,就该死。” 许君赫低声开口,“与你无关,老实待在我身边。” “殿下,奴才一直都是一个颇多算计,唯利是图之人。那年初见,正是春雷暴雨,御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殿下站在雨中。”殷琅想起了当年。 那年的许君赫刚册封了皇太孙,身着金织黄袍,头戴金冠,背着手站在御花园中。 大雨将他浑身浇透,长发湿答答地垂在肩头。许君赫那会儿还小,方七岁,脸蛋又圆又白嫩,眼眸黝黑漂亮。 彼时的殷琅无依无靠,在宫中受尽了欺负,一心想要攀附这位年幼的皇太孙。 他悄悄跟了许君赫一路,等他在雨中站了许久,淋得湿透了,才举着伞上前去,为他遮雨。 “其实殿下知道对不对?”殷琅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殿下知道奴才跟了你一路,等你淋了许久才去送伞,但殿下却从未计较过这些。世人都说您命中犯煞,没有仁心,实则在奴才看来,在那偌大冰冷的皇宫里,只有殿下的心,才是滚烫的。” 其实说到这,许君赫已经察觉殷琅的意图了。 他慌乱地抬手,想抓住殷琅,可因为眼睛看不见,即便是殷琅不会武功,也轻易地躲开了他的手。 “殷琅,回来!”许君赫抓了两下,都扑了空,声音也急急拔高。 “殿下怕是已经知道了。左相此次做局,想杀的其实并不是您,而是我。”殷琅已经走到了门边,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又道:“奴才一条烂命,如今也能这般值钱,值得人大费周折来杀,也全仰仗殿下。既然如此,便让奴才最后为殿下做点什么吧。” 左相没有胆量害许君赫的性命,他处心积虑做局,不过是要硬生生拔了许君赫的两只翅膀。 让他痛苦,流血,重创。 许君赫仓皇起身的瞬间,殷琅毅然地拉开了门走出去,反手关上,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插在门闩中。 一片漆黑里,许君赫莽撞地来到门边,撞到了脑袋也浑然不觉,用力地拽了两下门,拽不开。 “殷琅!”他怒声大喊,“开门!” 殷琅整了整散下来的头发,又理了理外袍,正衣冠。 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用轻快的语气道:“殿下,奴才就先走一步啦。” 贺尧听到这边的动静,飞奔而至,就看见殷琅一身中衣站在门外。 原本簪着的长发松散下来,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雪白的中衣上也沾了血,显得夺目刺眼。 他身后的门被不停地响动,是许君赫在拽门。 殷琅与贺尧对视,神色冰冷下来,目光宛若寒刀,“不忠之人,自古以来都没什么好下场。贺尧,往日我只觉得你脑子愚笨,而今才发现,简直蠢得像没长过脑子一样。” 贺尧手持着刀,立在十步之外。 他也受了不少伤,腿还一直流血,体力已然告罄,气喘吁吁。 “你是聪明之人,不还是被殿下推出来送死?”贺尧不甘示弱地反驳。 “你接到的命令究竟是杀我,还是杀殿下,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殷琅冷笑一声,“你方才在殿下身上留下的伤痕全是些不痛不痒的皮外伤,不过是抹了些毒而已,若是要取殿下性命,何须如此费劲?” 贺尧与他共事多年,知道殷琅伶牙俐齿,脑袋转得快,且擅医擅毒。 此事瞒不了他,贺尧也不再狡辩,只道:“左相大人只是想给殿下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 殷琅问:“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好处,能将你收买?” 贺尧的喘息声变得沉重,粗声道:“你甘愿当狗,我可不愿!我当年从暗卫阁里活下来杀了多少人,泡了多少鲜血你又不知道,我这条命比你们的可珍贵多了!这些年我风里来雨里去,满身刀口,几次踏进鬼门关,我得到了什么?到头来不过只是太孙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我要站在阳光下活着,我要权贵加身,一呼百应!” “左相说过,只要办完此事,就能安排我入朝为官。”贺尧笑了一下,摊了摊手道:“这些年跟在太孙殿下身边你也看见了,权力才是至高无上的,哪怕殿下只是一个几岁的孩童时,他说的话也莫敢有人不从,你不想要?” “我在外面风餐露宿,啃着干粮喝凉水的时候,那些昏官却美人在怀,醉生梦死。同样生活在这世间,有人享受,有人劳苦。既然我有捷径可选,为何要拒绝?” 殷琅怒而大喝,“你想要的这些,殿下也能给你!” “殷琅,你醒醒吧。”贺尧道:“太子都死了十多年了,太孙殿下又能活多久呢?” 殷琅听到此话,登时勃然大怒,嘶声喊道:“胡说八道!殿下将来一定会成为这天下的明君!一定会为大晏带来繁荣,昌盛!一定让万国来拜,名垂青史,被后人立像赞颂!” “吾主,永赫!” 他用尽了全力嘶吼,随后亮出手中的短刀,大喊一声猛地扑上前去。 贺尧眸色冰冷,身形未动,只将持刀的手一转,轻松捅进了殷琅的腹中,顺道将他手中的短刀给敲掉。 殷琅腹部剧痛,整个人扑在了贺尧的身上,血从他的肚子里,口中流出,顷刻就染红了他的衣裳。 “熙平三十八年的除夕夜,那日晚上我们二人陪着殿下看烟花。你说此后要保护殿下一辈子,殿下信了,我也信了,你为何……” 殷琅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双目赤红,满是不甘心,竭力质问道:“为何出尔反尔呢?” 贺尧漠然着脸,将殷琅的身体往后一推,就这么摔在地上。 利刃抽出,血迅速染红了殷琅的中衣。 他躺在地上,半睁着涣散的眼睛往天上看。 雾蒙蒙的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一朵两朵,落在殷琅的脸上,是冰冷的。 泠州的天多冷啊,不过才冬月,就下雪了。 殿下最怕冷,出门又总是忘记穿大氅,日后没了他在身边,若是冻着了该怎么办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朝左相孙鸿川将車棋“啪”的一声,落在了主帅的位置上,收了对面的帅棋,笑呵呵道:“郑大人,你输了。” 郑褚归放下了手里的棋,拱了拱手:“孙相厉害,这一步棋,妙啊。” “不过略施小计罢了。”孙鸿川将棋慢慢放在手边,抿了口茶,淡声道:“说到底这皇太孙不过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不懂得‘利’之一字对人的诱惑,满心以为情义最重,实则情义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郑褚归笑道:“这下皇太孙的左膀右臂被削去,可算是狠狠折了他的锐气,怕是要安静一段时日了。” “若是能一击让他彻底消沉,知道痛了那就更好,倘若他骨头还硬着,自还有别的办法。”孙鸿川将棋局慢慢摆好复位,“那太监能有两百多人给他陪葬,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左相所言极是。”郑褚归应和道。 这天下的人便是这样。 有人为权欲背叛,有人以性命尽忠。 许君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了声音。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陷入了无尽的牢狱之中,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身上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时间变得漫长无比。 许君赫不知道自己在那间木屋内坐了多久,他只感觉时间一直被拉长,没有尽头。 无声的死寂如黏腻的沼泽一般,将他死死地包裹住,无孔不入。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母亲的尸体被抬到了他的面前,他独自进了房中,不吃不喝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是殷琅端了饭菜进门,一边哭一边在地上磕头,央求他吃一口,就一口。 说他再不吃,皇上就会把他们的头都砍掉。 许君赫看他哭得可怜,就捧起碗吃完了饭。 那之后,殷琅就变成了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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