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宫人在这时候都不敢轻举妄动。 许君赫是何等骄傲且脾气差的一个人,他从未在人前这般失态过,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跌倒,恐怕此刻不管是谁上前去搀扶都要被他好一顿撒火。 但纪云蘅没有这样的顾虑,她想也没想就快步上前去,奋力想将许君赫扶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往日脾气一点就炸的皇太孙在此时却十分平和,那些事情仿佛都未曾发生。 不管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还是带着出去的贴身的太监和护卫都没有回来,抑或是一身伤地躺了两日。 所有事情都变成了无关紧要。 他似乎是平淡地,安静地接受了一切。 许君赫并不知宫人们在边上站着,只是后知后觉自己的耳朵听不见,无法得到纪云蘅的回答。 这令他一时间极其不适应,微微抿了抿唇,不再问话。 他在纪云蘅吃力的搀扶下慢慢起来,随后感觉纪云蘅柔软的手牵住了他的手指,带着他缓步走回床榻边。 她的动作轻柔小心,正如她的性子一样。 许君赫在床边坐下来,垂下了眼,微微敛起涣散的双眸。 纪云蘅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的眉眼依旧英挺,眼帘往下垂时更显得睫毛密长,只是敛了意气张扬的神采,此刻添了几分失落,更显出被人随意摆弄的乖巧来。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在许君赫的眼睛上摸了一下。 许君赫便微微抬头,也不知看向何处,只轻声道:“是不是在笑话我变成了个瞎子?” 纪云蘅:“没有。”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拿起他的手,用指腹在他的掌中写字。 一笔一画,极其缓慢。 许君赫起初识别不出来,纪云蘅就连着写了好几遍,到最后许君赫才明白她掌中写的是:会好的。 纪云蘅低声道:“良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44章 纪云蘅在许君赫的掌心中写下这三个字。 许君赫却没有回应,而是将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将那三个字握在掌心里。 会好的。 这是一句十足的安慰式话语,却不痛不痒,起不到什么作用。 倘若不站在许君赫的位置,看见他眼睛里所看见的一切,就不会知道他在这一场局里到底失去了什么。 太监们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后,就逐一退去,让纪云蘅在边上看着,待菜凉了再送给许君赫吃。 纪云蘅知道他听不见,便也没再说话,只是牵着许君赫的手,静静地坐在边上。 行宫里炭火很足,温暖如夏,但许君赫的指尖却是温凉的。 他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薄的里衣,衣襟微微敞开,能看见绑了纱布的伤处。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中过一次毒。” 许君赫忽然开口说话,提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那东西我就吃了一口,险些就要了我的性命,后来皇爷爷派了人教我识遍天下药材,了解各种毒物,但那段时日我为了解毒几乎每日泡在药里,以至于产生了严重的厌反,一闻到药材的味道就吐得天昏地暗,连水都喝不进一口。是殷琅站出来,磕着头求着代我去识药材。” 他说话时,是听不见自己声音的,因此察觉不到自己的语速其实很慢。 话语一旦慢下来,就充斥着许多情感。于是许君赫表情再是如何平静,纪云蘅都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一分破碎。 “那时候的殷琅还不识字,不过是我身边众多太监之一,由于生得瘦弱矮小总是被人欺负,他主动学医不过是为了得我青眼,日后能多青睐他几分。我同意了,本想着他约莫也学不了多少,却不承想他当真将一手医毒学得绝妙,从那之后我的衣食住行都由他经手,再没受过毒的侵害。” 许君赫说到这,就停下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想,或许说这些,纪云蘅并不懂。 而他也不想将自己的伤口剖开得如此明显,告诉纪云蘅他现在的处境。 殷琅与贺尧,一人擅医毒,一人武艺高,一直以来都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今日一场局,殷琅丧生,贺尧叛变。 许君赫在泠州本就处处受限,没有多少可用人手,现在更是直接折损了两个亲信,等同断了两只手,撇去情感不说,他在泠州要办的事怕是要前功尽弃,寸步难行。 没有人懂得这对许君赫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实在太久。 而今棋局尽毁,许君赫站在满目疮痍之中,但凡开口,必是不甘。 他只道:“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殷琅。” 纪云蘅牵着他的手动了动,指尖从他掌心滑过。 她起身,将桌上的粥端过来,用汤匙轻轻搅动,说:“良学看不见,就暂时让我来照顾良学吧。” 许君赫不知她在做什么,只感觉一直紧紧捏着他的手抽离了,他指尖虚虚地抓了一下,却没有开口挽留。 过了片刻,纪云蘅的手又抓上来,带着他的手落在一个散发着热度的碗上,似乎是在告诉他要吃饭了。 许君赫说:“我现在不饿。” 即使知道许君赫听不见,她还是回答:“不饿也要吃一点,你都睡了两日了,不吃东西可不行。” 她用汤匙盛了粥,鼓着腮帮子呼呼吹了两下,在上面放了清淡的小菜,送到许君赫的嘴边,用汤匙轻轻触碰他的唇。 许君赫不想吃,头往旁边偏了偏,意为拒绝。 可纪云蘅不是他身边的宫人,看不懂他的肢体语言,举着勺子追了过去,在他的唇上蹭出亮晶晶的水润。 许君赫到底还是张口吃了。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道纪云蘅会说什么,但脑中却一直浮现她那双偶尔露怯的眼睛。 纪云蘅站在他面前,动作慢吞吞地将粥一口一口喂给他,直到一碗都吃完。 她将碗放回桌上,随后拿了边上的锦帕递给他,让他自己擦嘴。 “放心。”纪云蘅说:“泠州那么大,一定还会再找到愿意为良学所用之人。” 她将许君赫的手拉起来,在他掌心里写下“等我回来”几个字。 可“等”这个字的笔画实在太多,纪云蘅写了几遍,许君赫都没能猜出来,倒是猜出了一个“回”字。 许君赫以为她要回去了,便沉默着不应声。 过后不久,宫人进来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洗脸漱口,为他穿上了衣袍,许君赫都十分配合,乖顺得仿佛完全换了个性子。 待宫人告退后,房中再没有其他人来触碰他,许君赫就知道,纪云蘅已经离开了。 他的世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片漆黑的荒芜。 冬月里下雪时泠州常见的事,只是还没到大雪的时候,那零星的雪花总是飘飘停停,铺不满路。 纪家的马车一直停在行宫外,纪云蘅找行宫的太监借了把伞,下了山。 出了九灵山往东行几里地,就是北城区,驶入车道上时,纪云蘅趴在小窗口上唤车夫,“不回家,先去东城区。” 车夫应了一声,改换行驶路线。 纪云蘅撩起车帘,推开窗子往外看,雪花飘得稀疏,路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喧嚣不绝于耳。 这是人间的声音,纪云蘅从不觉吵闹。她用眼睛认真地观察着路上的行人,即便是被寒风吹得脸颊通红,也没有将脑袋缩回去。 小半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豆花店的外面。 纪云蘅下了马车来到豆花店门口。 早上这会儿,豆花店的生意正好,楚晴在里面忙活着,六菊则在边上打下手。 她提着裙摆入门,一下就被楚晴给发现了,赶忙搁下了手里的活迎了过来,低声道:“佑佑,这么冷的天,怎么冒着风雪来?” 纪云蘅说:“我有事找晴姨。” 楚晴当然也清楚。 若是纪云蘅没有生病就来了豆花店,那必然是为了别的事情,她将纪云蘅冰凉的手往掌心搓了搓,“那你先等等,姨姨忙过这段时间再来找你。” 纪云蘅乖顺地点头,自己去了后院的房中坐着。 后院的房中没有点炭,房中冷如冰窖,纪云蘅就将两只手揣起来,缩着脖子蜷成一个小团。 她十分擅长等待,安静着不说话,耐心地等着楚晴来找她。 等豆花店过了这段忙活的时间,楚晴洗净了手就来了后院,让六菊在前面看着店。 一进门,纪云蘅就站起来相迎,问道:“晴姨,上次六菊告诉我你手里的那块长命锁丢了?现在可找到了?” 楚晴长叹一口气,“找不到了。我上了年纪,有时候记性变差,将那东西随拿随放,许是让来店里吃豆花的哪个客人给顺走了。” 纪云蘅便道:“你不要难过,既然钰钰都已经认回,那块旧物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晴姨笑了笑,“多谢佑佑宽慰我,不知今日来找我是为何事?” 纪云蘅看着楚晴,沉吟了片刻,忽而往后退了两步,将双手合在一起躬身朝楚晴行了个礼。 “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楚晴赶忙上前去扶她的胳膊。 “晴姨。”纪云蘅礼毕起身,神色颇为正经,稚气未脱的眉眼也显得严肃许多,“今日我来有一事相求,还请晴姨务必答应。” 楚晴先前也见过纪云蘅这副正经模样,只不过那会儿是她下错了棋想要毁棋,寻求她的同意。 眼下楚晴也不以为意,觉得纪云蘅又是在为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认真,便笑着说:“好好好,我都答应,你说说是什么事?” 谁知纪云蘅却缓声道:“良学中了毒,眼睛和耳朵都坏了,我想请你救救良学。” 楚晴面上的神色一顿,错愕道:“什么?” 纪云蘅将话重复了一遍,黝黑的眼眸认真地盯着楚晴,没有半点说笑的样子。 楚晴将指尖微微蜷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房中寂静无声,前院时而传来六菊响亮的应声,纪云蘅与楚晴相对而立,直勾勾地对视着。 良久之后,楚晴才慢慢开口,用不确定的语气道:“佑佑,我不过是个卖豆花的,为何要我去治人?” 纪云蘅歪了歪脑袋,“晴姨,你不是会医术吗?” “我何曾说过我会医术?”楚晴颇为疑惑地看着纪云蘅。 “你的确从未说过,但是一直以来,你给我的糖丸,不都是药吗?”纪云蘅回道。 楚晴被这句话惊得双眼微睁,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惊愕二字,诧异地将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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