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英将这话往耳朵边上过了一遍,没有对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要去学作画的行为评价,而是看着纪云蘅的脸,轻缓着问道:“纪姑娘以为如何?” 纪云蘅理所当然道:“我觉得当然是不行呀,他的眼睛看不见,如何能学作画。更何况他身上余毒未清,这样下山一定有诸多不便,若是再有危险就更糟了。” 施英会意:“纪姑娘想让奴才去劝劝小殿下?” 纪云蘅点头。 “奴才可劝不了,小殿下生来固执,做下的决定从不轻易更改,更何况……”施英顿了顿,悄摸地往许君赫的寝殿看了一眼,这才小声道:“小殿下想与你一同去,怕不是奔着学画去的。” “那是为何?”纪云蘅问。 “这奴才就不得而知了。”施英笑着摇摇头,随后将两手揣起来,慢吞吞地去了寝殿。 纪云蘅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自己琢磨着这个问题,随后因没得到答案,这点琢磨也不了了之。 许君赫要跟纪云蘅一同下山,去看看她下山之后在做些什么,又与哪些人在一起。 既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随意更改,他当即下令让人准备出行所用的东西。 首先准备的就是一根木拐。 若是往日许君赫的眼睛出了问题,自然是不需要这东西的,万事都面面俱到的殷公公会一直搀扶在他左右。 只是现在没有了殷公公,行宫的其他太监又难以近许君赫的身,他更不会让纪云蘅总是时时刻刻搀着他,所以让人买了一根木拐来。 他身量高,木拐自然也要用长的,立起来竟赶上纪云蘅的身高了。 许君赫捏在手里,百无聊赖地在面前的地上敲敲打打,还真像个经验老到的瞎子探路。 这是许君赫被送回行宫之后第一次出门。 外面的天气已经十分冷了,对于许君赫这样怕冷的人来说更是要命,出门前太监给他更衣,穿了一层又一层。 最后雪白的貂裘大氅往身上一披,虽说压在肩头沉沉的,但保暖效果立竿见影。 许君赫裹着雪白的氅衣,手持着木拐,长发以玉冠半绾,墨黑的发丝散下来,千丝万缕地点缀在绒白之上。 他站在院中,缓慢地眨着无神的双眼,安静等待着耳朵里出现纪云蘅的脚步声。 一口白气呵出,许君赫冻红了鼻头,给俊俏的面容上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机。 纪云蘅要背画篓就没有穿氅衣。为了暖和就穿了鹅黄色的对襟袄衣,嫩青的褶裙也是一层盖一层,只露出脚上的一双锦鞋。 她老远就看见许君赫站在院中等,待走得近了就小跑起来,加快了步伐。 许君赫耳朵尖一动,朝她跑来的方向转过头。 他分明是看不见的,但那双眼睛却好像仍旧有神采,能够精准找到纪云蘅的位置。 纪云蘅来到他边上,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小声问道:“良学当真要跟我一同去学作画?” “不然我穿成这样是作何?”许君赫反问:“站在院中赏雪吗?” 纪云蘅嘟囔一句知道了,然后将他的手握紧,“那你一定要牵好我,外面路滑,当心摔倒了。” 许君赫一只手被她握着,一只手攥紧了木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至于连走路都摔。” 施英来给两人送行,将许君赫小心翼翼扶上了马车之后,施英就站在马车外拦下了纪云蘅。 “奴才就跟纪姑娘说两句话。”施英道:“小殿下养尊处优惯了的,去了别的地方怕是不适应,尤其是怕冷,若是你们到了地方,还劳烦纪姑娘拜托主人,将屋中的炭火或是暖炉点起来,免得冻着了小殿下。另外小殿下现在眼睛看不见,带去的两个宫人伺候小殿下是够了的,纪姑娘旁的不用做,只请求你多关注他些,时常与他说说话。” “纪姑娘别嫌我们小殿下麻烦,他是知恩必报之人,来日等眼睛好了,自会百倍千倍还给纪姑娘。” 施英特地将纪云蘅拉到一边,说话时声音很小,仿佛刻意不让马车里的许君赫听见。 “施公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良学的。” 纪云蘅不嫌麻烦,只是怕这趟出去许君赫会因为眼睛看不见产生的诸多不便影响了心情。 还没说上两句,马车里的许君赫已经等不及了,他撩开窗子朝外喊,“纪云蘅,为何还不上来?” “来了!”纪云蘅扬声应了一下,又对施英道别,随后上了马车。 许君赫的马车向来讲究,不仅宽敞,还充满着清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整个车厢都暖烘烘的,寒风冷霜尽被隔绝在外面。 路程还挺长,许君赫打了个哈欠之后闭上了眼睛,歪在貂皮软裘上,不知道是闭目休息还是真的睡着了。 纪云蘅就一路安静,不曾出声打扰他,时不时撩开边上的小帘子往窗外看一眼。 待快到了地方时,纪云蘅就起身来到许君赫的边上,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声唤,“良学醒醒,我们要到了。” 谁知许君赫下一刻就开口,声线清醒,“我没睡。” 他缓缓坐起身,忽而感觉手背上一暖,是纪云蘅将柔软的掌心覆了过来。 她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将许君赫两只手都摸了一遍,许君赫好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试试你手上的温度,若是凉的话,应当就是觉得冷了。”纪云蘅道。 幸而许君赫两只手都暖乎乎的,甚至高过她手掌的温度。 “一点风没吹,哪里会冷?”许君赫嗤笑一声,又道:“况且京城又不是没有冬日。” 他说这话时颇为不屑,他又不是生长在南方那些一辈子都没见过雪的地带,京城的冬天冷起来也是相当厉害的。 许君赫这话说完后,刚下马车就被灌了一嘴的寒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马车正停在了风口的位置,他连找个背风的方向都不大顺利,刮骨一般的风像是从四面八方来一样,疯狂地钻进他温暖的身躯里,肢体的温度都在迅速流失。 纪云蘅牵住他的手,用袖口掩了脸,对许君赫道:“我带你过去。” 许君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一张口牙关就会“嘚嘚嘚”地疯狂相撞。 他抿了抿唇,将头低下来抵御寒风,一手用木拐在前面轻敲,一手被纪云蘅紧紧地给攥住,就这样在黑暗之中向前走。 纪云蘅与他靠得很近,地上有什么东西或是不平坦的都会一一告诉许君赫,声音乘着风在他耳边绕来绕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风暴中心,肆虐的寒风摧毁了周围的一切,想要将他也一同吞噬,但站在风涡处的纪云蘅拉住了他,并且以绝对强大的力量让他稳稳地站在地上,一步步走出了风暴。 “好了。” 风停下的瞬间,纪云蘅在身边说:“我们到了。” 呼啸的风被关在了门后,发出尖锐的声响。 屋中也没有多么暖和,但相比于方才的环境却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许君赫的手被冻得僵硬,但仍不能松开手中的木拐,只能在地上试探地敲着,询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邵生哥哥的住处。”纪云蘅回答时,邵生正好从后院迎来,便松开了许君赫的手上前打招呼,“邵生哥哥,我来学画。” 她一松手,许君赫这时才发现,他的整只左手都是温暖的,因为一直被纪云蘅紧紧攥着,所以没有被寒风侵蚀。 邵生单是看见自家前堂里站着许君赫就已经要吓破了胆,连纪云蘅的招呼都不敢回应,赶忙上前来行礼,“草民拜见太孙殿下。” 许君赫微微偏了下头,淡声道:“免礼。” 邵生刚直起腰,就听许君赫问,“便是你一直在教纪云蘅作画?” 这语气听起来倒是寻常一问,实则却好像有言外之意。 话传到邵生的耳朵里,顿时压得他额头冒汗,忙道:“不敢,不过是草民略微研究了些作画技巧,与云蘅探讨一二罢了。” “探讨一二?”许君赫摩挲着手中的木拐,就道:“她隔三差五便来你这学画,你们可探讨出什么技巧了?” “云蘅在作画方面确实有不小的进步。”邵生抹了一把汗道。 “那今日我冒然叨扰大画家可别责怪,有什么技巧也莫藏着掖着,要不吝传授才是。”许君赫道。 邵生大呼老天爷,忙道:“草民哪里担得起大画家之称,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岂敢有责怪之心?” “别站在这里说话了,还是先去后院吧。”纪云蘅将两人的对话中断,上前扶住了许君赫,将他带着往后院去。 许君赫这副模样,不用说邵生也看出来他眼睛出了问题,惊愕地跟在后面。 待去了后院,还没进门许君赫就低声问纪云蘅,“这邵生已经有孩子了?” “没有。”纪云蘅道:“都是附近邻舍的孩子。” 许君赫追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邵生初来此地时找不到营生,手头拮据,邻舍见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日里都会多帮衬他一些,为了回报他便将后院的一间房改为私塾堂,让邻舍的孩子们都来此地念书识字。 原来不是孤男寡女。 许君赫心想。 门推开,屋里坐着七八个孩子,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岁。 他们与纪云蘅熟识,见她进门,纷纷唤云蘅姐姐。 纪云蘅笑着与孩子们打过招呼,扶着许君赫往内室去。 孩子们都对这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颇为好奇,一个个盯着许君赫看,但谁也没有主动开口问。 纪云蘅将许君赫扶去了自己平时作画时所在的位置,让他坐下,让随行的两个太监照看他,自己出了房间。 刚出房间就看见邵生站在门边。 纪云蘅正要寻他,便主动上前喊他,谁知邵生一转头拎着她的胳膊往边上走了几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皇太孙带来了?” “他说要跟我一起学作画。”纪云蘅说。 “他是来学作画的吗?!”邵生压低了声音,“他看着就像是来索我命的。” “不会的,邵生哥哥,原本我也不想答应,但是我怕良学直接命人将你绑上山去,耽误你的事,所以才将他带来了。”纪云蘅道:“他先前中了些毒,所以眼睛还没好,不过等会儿作画的时候你像往常一样教我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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