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平静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种无法改变的无力,就像他当初面对殷琅的死一样。 纪云蘅睁着眼睛看,具体也不知道看什么,视线一会儿换一个地方。 后来她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落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而后许君赫轻轻的声音响起,“再睡会儿,天亮了就带你去看她。” 明明没有睡意,但没过多久,纪云蘅还是睡着了。 许君赫当真是正值年轻,即便是三日来没怎么休息,又熬了一个通宵没合眼,却还是有精力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披着大氅出去了。 临近正午时,他回行宫接了纪云蘅下山。 柳今言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换上了素白的衣裳,凌乱的长发被梳理好,脖子上的伤痕被封起来,盖了一块白布遮掩。她依旧是美丽的,只是脸色惨白,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纪云蘅站在棺材边低头看,站了许久都没动。 许君赫站在她对面,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他看得出纪云蘅此刻很悲伤,却难以捉摸她心中在想什么。 之后柳今言被焚烧时,程子墨和邵生都来了。 漫天飞雪之下,烈火在高台燃起,跳跃的火苗像是翩翩起舞的美人。 邵生从腰间拿出一支短笛,吹了一首悠扬绵长的曲子,为柳今言送别。 最后柳今言被装进小盒子里,纪云蘅擦干了泪接过,本想将她先前留的信和长命锁都放进去,却没想到长命锁还在,信却不见了。 许君赫见她将身上的衣兜摸了个遍都没找到信,沉默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先前在路上颠簸掉了。” 雪连下了四日,早就将路都给掩埋,就算是纪云蘅想回去找,也不知从何处找起。 她轻轻抚摸着盒子落泪,小声与柳今言道歉,希望她别怪自己弄丢了那封信。 纪云蘅自言自语的时候,程子墨将许君赫请到了远处,低声问道:“殿下,让我把柳今言送回家吧。” 许君赫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下,说:“用不着你。” “是我害死了她。”程子墨低垂着眉眼,话说得有气无力,红着眼眶道:“我想送她最后一程。” 许君赫呵出一口热气,没有应声。 三日前的夜里,许君赫准备离开程宅时,被程子墨拦住了去路,送上了一份文书。 “什么东西?”许君赫接过来看了一眼,其后脸色微微一变,就听程子墨低声道:“殿下,这是柳今言的死换来的东西,在我们手里没有用处,唯有殿下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 说是柳今言的死换来的,其实太过片面,程子墨将他和邵生踩在生死一线的行为轻描淡写地隐去,又道:“还望殿下别让柳今言死得冤枉。” 许君赫看着文书上盖着的官印,一瞬间就烧沸了浑身的血,也是此时此刻才明白柳今言究竟为何而死。 活埋计划许君赫从头到尾都不知,他原以为出了年关那些被拐骗的女孩就会被随着大量离乡之人被偷偷运走,却没想到因为先前染织坊的变故和郑褚归的到来,导致他们心生惧意,为了掩埋恶行,竟打算直接下令活埋那些女孩。 程子墨得知了此事之后,伙同柳今言等人定了个计划,将这下令批准活埋的文书给偷了出来。 “你们这是在找死。”许君赫的声音里有着隐怒。 “是。”程子墨低声道:“若非我自大,也不会害死柳今言。” 原定计划中,柳今言是可以不用死的,只要文书得手,宴席一散,就算郑褚归发现了文书被偷也无济于事了。 可程子墨从一开始就小看了郑褚归的警觉,他能在喝得醉醺醺,又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时,还能惦记着去取衣物的下人去得太久。 他指派了迟羡去寻找,若是当时真让迟羡去了,邵生可谓是必死无疑,计划也将功亏一篑。紧要关头柳今言自作主张,以极端的方法分散了郑褚归的注意力,献祭生命为邵生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可是没有时间了呀,若是过了小年夜,那份文书就会被送出去,届时人一被埋,就什么都找不到了。”程子墨失神地说:“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许君赫质问:“此事为何不早告知我?” “您是皇太孙,他是二品官,我们不过一介平民,如何去揣度你们之间的关系?”程子墨的脸色灰扑扑的,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 许君赫听后,心头也涌上一股无力感,连发怒都没有了力气,“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人。” 程子墨说:“总归现在知道太孙殿下您是好人,郑褚归上头的人便是再厉害,也压不过皇权,想来殿下能够妥善处理此事。” 许君赫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 程子墨显然是第三方势力,也不知是被谁埋在那边的暗线,只知道他们掩藏的罪恶勾当,却并不明白他们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便是左相等人再如何权柄遮天,势力庞大,也没有胆子敢谋害皇太子。 除非他们背靠皇权。 许君赫将文书收好,低声道:“今夜我会将那些藏起来的女孩全部找到,而你要做的,就是连夜离开泠州,逃命去。” 当夜许君赫忙到天色大亮,总算将藏在泠州的七十多个女孩全部解救,带人将杜家人抓进大牢中。 这些人倒是会藏,将女孩们分散开来,藏在各处偏僻的地方,也难怪许君赫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 程子墨也是连夜送走了自己的爹娘亲人,自己则留了下来,打算送柳今言最后一程。 只是显然这个请求也被许君赫给驳回了。 程子墨争取了一下,许君赫没有松口,便不敢再强求,临走时他道:“有一件蹊跷之处,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说给殿下。” 许君赫:“说。” “宴席那夜,柳今言持刀扑上去要杀郑褚归的时候,被迟羡拦下。”程子墨顿了顿,而后猜到:“他的第一刀,是刺在柳今言的肩膀处,待她重新扑上去之时,第二刀才划了咽喉。” 他低低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殿下以为如何?” 许君赫若有所思,“你亲眼所见?” 程子墨点头,“看得真切。” 程子墨将这问题提出的时候,许君赫就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他见过迟羡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毙命,倘若能活过第二刀的,也是那人武功高强,可柳今言有什么武功? 许君赫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没再多说,程子墨也低声告退。 就与程子墨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的工夫,一转头就看见邵生抚摸着纪云蘅的脑袋,用袖子给她擦泪,像是低声安慰什么。 许君赫深吸一口气,马上就快步走过去。邵生眼睛好使,余光瞥见许君赫在快速靠近,赶忙对纪云蘅道了别,趁着人还没来就溜了。 许君赫来到她面前,手背贴着她的脸颊探了探温度,低声询问:“送你回家?” 纪云蘅抱着盒子不说话。 许君赫就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你才刚好,别再冻病了。” 纪云蘅被他拉上了马车,一路沉默,到了纪宅门口要下马车时,她将盒子给了许君赫,让他托人将柳今言送回南庆去,按照她的遗愿将她送回家。 许君赫看着她进了家门,靠在马车里,忽而一身的倦意袭卷了全身,击溃了他所有精力。 一连几日的奔波忙碌和不歇息,总算让他的身体体现出超负荷的弊端,他闭着眼睛长叹一声,“回行宫。” 回到行宫时,许君赫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几乎像是随时倒在地上。 他来到寝宫门口,就见楚晴已经背着包裹在院中坐了许久,见他回来,便上来行了个大礼。 许君赫说免礼,楚晴却跪在地上哭声不止,不肯起身。 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安慰其他人,只将盒子慢慢放在她的面前,说道:“带回去吧,现在她可以回家了。” 许君赫不是有意告知楚晴这件事的,她寻找了女儿许多年,本来可以相认却没想到突生变故,女儿就死在十多年来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对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可先前纪云蘅大病,行宫里没有宫女,只能让楚晴来照料她。 为纪云蘅换衣裳擦洗身体的时候,她看见了那封信,自然也知道了一切。 到最后,被隐瞒的人却是纪云蘅。 楚晴对着许君赫的寝宫磕了个头,抱着小小的盒子,擦着泪笑了笑,说:“娘带你回家咯。” 许君赫实在是累极,身上每一根筋骨都写满了疲倦,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再醒来时,天才刚亮。 腊月三十,熙平四十二年的最后一天。 这日纪云蘅也起了个大早,换了雪白的里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长发用一根素白的发带简单束起。 出门时在下小雪,她带了一把伞,背上平日里走哪背哪的小挎包,独自出了门。 路上的积雪厚,纪云蘅一脚踩下去就埋没了脚踝。风冷得厉害,即便她捂住了脸颊和耳朵,吹在眼皮上也跟刀刮似的。 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今日庙会热闹,到晚上的时候人才多。 她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地走着,从纪宅走到南城区的郊外。 随后开始上山。 上山的时候,雪势就开始大了,扑簌簌地往下落。山路本就难行,加上积雪颇厚,纪云蘅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免得脚滑摔下去。 没多久,她的鞋袜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头都失去了知觉。 她却极有耐心,保持着自己的速度,拾级而上。 漫山遍野的白雪,纪云蘅手持一把素伞,一身黑衣走在其中,仿佛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一抹异色。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漫长的山路终于有了尽头,她踏上最后一层石阶,视野的尽头就出现了那座红瓦白墙的庙宇。 她走过去,握住门环叩响。 没多久,一个和尚打开了门,看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施了一礼淡声道:“施主今年又来了。” 纪云蘅呵出热气,脸颊和鼻子都冻红了,她收了伞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小声道:“劳烦,今年还是求见正善大师。”
第三卷 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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