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这和尚进了门之后,纪云蘅的眼睛就紧紧地盯上了他没离开过,尽管此人是个和尚,但瞧着也不过是四十余岁,是正当壮年的男子。 并且是纪云蘅连着八年来求见,都没能见上一面的人。 他眉毛一压,显露出些许不爽,对那正善说道:“坐下说话。” 便是出家人也无法违背皇命,他依言坐在对面,始终垂着眼眸,不曾看纪云蘅一眼。 纪云蘅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追问道:“大师可还记得裴韵明?” 正善淡声道:“贫僧不识。” 纪云蘅一听,登时有些着急了,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点,“怎么会不认识呢?大师你再好好想想,当年我娘经常带着我来庙中寻你呀,后来、后来你还去了我家。” “是十四年前的事,在西城区的郊外的纪家,那夜我瞧见大师了,你穿着黑色的衣裳,头上戴了个方帽,你脸上有道疤,我记得……” “施主,十多年前的旧事,贫僧怕是记不清了。”正善开口,淡声将她的话打断,说道:“况且贫僧多年不曾下山,不知施主所说是何人。既已是多年前的旧事,施主何必将它视作心中执念,前尘往事翻过,当慢慢放下才是。” 纪云蘅像是大受打击一般,睁大的双眸中出现惊惶,又十分茫然地看着正善。 她不相信正善口中的“记不清了”,当年她才六岁,她的脑子那么笨,那些事都没有忘记,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难道真的是太久了?可她从八年前就开始上山寻他,被他拒之门外,倘若他真的早已忘记,也不会年年拒绝见她。 纪云蘅压下心头的焦急,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许君赫显然不想参与其中,用一只手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但察觉到纪云蘅投来的目光之后,他马上就转眼看去,与她对望。 若是纪云蘅开口央他帮忙,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纪云蘅显然还没有那个想法。 她抬手,将许君赫手边的茶壶拎过来,像模像样地先给正善倒了一杯茶,随后推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正善大师,十多年前你在深夜突然去了我家与我娘见面,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何事相见,但那日之后我娘就被诬陷与他人有染。她在审讯多日之后仍不肯说出那夜相会之人是谁,因此被锁入了宅中后院。其后四年的时间,她未曾踏出过小院一步,直至后来患了重病也无人医治,在我面前去世。” 纪云蘅说起母亲的旧事时尽管努力平静,但难免嗓音里带着哽咽,缓慢的语速让人听起来就颇为可怜,她道:“就是死在九年前的今日。” 说到这里,正善那平静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手指颤了颤,不知被什么触动。 “大师,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追忆过去,我只是想知道,那年我娘与你见面究竟是所为何事。”纪云蘅的目光如火炬一般,像是抓住了心中一直坚守的东西,迸发的热意足以将人灼烧:“哪怕时间隔得再久,我都要还我娘清白。” 正善闭上了眼睛,似想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纪云蘅怕自己这些话不足以让正善改变想法,便又稍稍压低了声音,“何况今日还有太孙殿下在场,他最讨厌被骗,倘若你不说实话,会被他抓进牢里关起来的。” 许君赫动了动唇,想说这什么帽子就往我头上扣,我可没有说这种话。但转眼瞧见纪云蘅投来央求的目光,便没开口。 正善也不知道是真的迫于威吓,还是被方才的那番话触动了心事,不再一脸冷漠,将进屋之后一直垂着的视线抬起来,落在纪云蘅脸上。 奇怪的是他虽然长了张凶戾的脸,眼神却是柔和的,徐徐开口,“施主为何空手而来?” 纪云蘅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反问,“大师想让我带什么东西来吗?” 正善微微摇头,只道:“倘若施主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就不该空手而来。” 他说完这句话,竟径直起身,躬身对许君赫行了一礼告辞。 纪云蘅起身追了两步,到门口时正善又道:“倘若施主带来了东西,随时可上山找贫僧。” 说完之后他便出门离去,纪云蘅怔怔地站在门口,吹了满脸的风雪。 许君赫坐着没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垂眸沉思着。 直到纪云蘅关上门回来,一边扫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良学,你说我下次上山是不是要带些大师喜欢吃的东西?” 许君赫没有应声,还沉在自己的思绪中。 纪云蘅便双手托着脑袋,很是丧气地垮了肩膀,自言自语道:“可是我之前上山的时候也带了东西的,糕点,水果,还有衣裳我都带过,可是正善大师从来不见我,今年没有带东西,他却说我空手而来,究竟是为什么?” 许君赫从思绪中回神,也不知道突然想通了什么,勾着嘴角笑了笑,答道:“因为你带来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 纪云蘅嘟囔道:“可是他不说,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 许君赫看在眼里,就知道纪云蘅并没有理解这个“想要”是何意。 “纪云蘅,你真是笨蛋。”许君赫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笑地嫌弃道:“正善大师想要什么,不是看他喜欢,而是看你娘给你留了什么。” 纪云蘅有些没听懂。 许君赫就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忽然在桌上写起字来。 纪云蘅见他不说话,于是好奇地将头凑过去,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贴上他的侧脸,几缕发丝从他的脸上扫过。 她低眼看,就见许君赫在桌上写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纪云蘅对这句诗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裴韵明离世前,曾勉力站起来,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诗,再后来她躺上了床便再没力气下榻。 这便是裴韵明留给纪云蘅最后的东西。 所以会被她裱起来,挂在房中的墙上。 她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首诗,纪云蘅一直认为是母亲很喜欢这首诗,所以那年她离世前,还有撑着病重的身体爬起来写下这句诗。可今日在许君赫说了那么一句话,又写下这句诗之后,她心中突然就茫然起来。 纪云蘅有些失神,喃喃道:“只有春知处。” 许君赫将手收回,桌上的水迹正隐隐消失,他目光炯炯地望着纪云蘅,说:“你娘给你留了东西,但是只有春天才知道那些东西在何处。” 先前许君赫翻墙进入纪云蘅的小院,除了想看看这个裴寒松的外孙女如今怎么过得那么可怜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想知道裴韵明离世之后,有没有给纪云蘅留下什么线索。 裴韵明是裴家出事之后,唯一还留存在泠州的裴家血脉,她曾是一个名动泠州的才女。据坊间流传,她尚在年幼时就极为聪明伶俐,又因为是裴寒松的独女,颇得家中长辈的爱护,后来裴家出事之后,她大受打击,心中郁结而早产,守孝三年。 或许是在京城听着裴寒松曾经的风采故事长大,许君赫一直觉得作为裴寒松独女的裴韵明,也绝不是简单人物。 所以来到这个小院之后,他忽视了看起来窝囊又软弱的纪云蘅,想从这块小地方里找到一些裴韵明留下的线索。只是不知她当年压根没有想要参与那些事,还是她死的时候将所有东西带走,清理得干干净净,总之没在这里找到任何东西,倒是把纪云蘅床底下藏钱的小盒子给扒出来了。 纪云蘅曾说墙上挂着的那句诗是她母亲亲笔所写,当初许君赫对那句诗研究了一阵,并没看出什么端倪。而今在山上的庙中遇上纪云蘅,偶然窥得当年旧事,才算是彻底将这些事串在一起。 裴韵明留下的那句诗,其实就是一个地点的指引。 她告诉纪云蘅,她将东西藏在了只有春天才知道的地方。 可是纪云蘅多年来一直未能与正善大师见面,自然也就无法参破那句诗的意思。 “娘亲为何不直接告诉我?”纪云蘅怔怔地问。 许君赫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能够理解裴韵明当时的心情。 纪云蘅年幼的时候,一定比现在还要笨,还要羸弱。 裴韵明死的时候,该是多么不甘心啊,她还没有查出裴家被陷害的真相,还没有为裴家昭雪,就要留下一个笨笨的,总是生病的纪云蘅,独自踏上黄泉路。 裴韵明既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好好生活,也希望她能接手自己未能完成的事,为裴家昭雪。 所以她留下了一个谜语,让纪云蘅自己做选择。 “此事甚为危险,你参与其中可能会死。”许君赫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并不是在恐吓。 纪云蘅看出他不是故意逗弄自己,心头也跟着一慌,抿唇不言。 “我可以帮你办此事,为你娘查清楚当年真相,你别参与其中。”许君赫道。 “不行。”纪云蘅几乎都没有思考,拒绝得非常快,道:“我想自己完成。” 纪云蘅在自己的事或者是决定上,都有着别样的固执,就像她每年都会在腊月三十这日上山,从不缺席一样。 “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心中只有一件事,年复一年地想要为母亲洗尽冤屈。”纪云蘅低声道:“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外祖父家的事,如今他们都已经逝去只留下了我,我当然不能什么都装作不知地活着。” 她突然伸手,抓住了许君赫的手掌用力握住,眸中有着强烈的,希望许君赫能够理解她的希冀,“良学,我不是要赌一口气,去证明我不是他们口中的傻子,而是我身上流着裴家的血液,有些事情哪怕是我会死,我也要去做。” 明知参与其中会有危险,却还是将事情撂给许君赫去做,纪云蘅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是裴家的事,是她母亲裴韵明的事,也是她纪云蘅的事。 许君赫没再多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最后只是蜷缩了手指,将她的手捏在掌中,后来她往外拽了三回才松手。 等雪势稍微小了些,两人便离开寺庙下山去了。 八年的时间纪云蘅都等了,更不差这一时,她母亲当年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要等春风来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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