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游望之正是一把好刀,适合替他处理那些狼子野心的逆贼。 孟阔深深看了谢若玄一眼,问道:“敢问皇上为何如此在意庆王世子之死?” 谢若玄闻言,想起许久以前,大渊谶纬之学昌盛的时候,有人拿着一个桐木偶递给他,言笑晏晏地问他,阿菰,好看吗? 转眼间,那个桐木偶被扔在血泊里,耳畔充斥着争吵声、大火燃烧声、劝谏声……一道森冷的声音格外清晰,“明昭皇后擅用巫术,咒杀天子,当诛九族。” 明昭皇后,穆有仪,谢若玄的发妻。 大火熊熊燃烧,火光漫步苍穹,照彻皇宫如昼。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女子站在火海里,肝肠寸断。女子平静地注视着他,眉眼间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戚,温和道:“阿菰,你我此生缘尽于此,愿你今后事无心绪,顺颂时宜。” 下一瞬,大火吞没了那道人影。 …… 再久远一些,谢若玄小的时候,一个游方道士递给他一个布制玩偶,说:“此物可是好物,能驱邪聚吉,护佑平安。你阿母身体不好吧?把这个送给她,定能保证去病免灾。” 年幼的他傻傻地拿着那个布偶,小心翼翼地送给了母亲,然而第二天,一群带着刀的人围满院子,母亲被带走了。 “闵氏闵徽之妻,乔氏宛心,私制恶偶,祈祷鬼神,降祸天子,其罪当诛。” …… 谢若玄七岁,失去了母亲。 二十三岁,失去了发妻。 自此,这个世上谢若玄最厌恶的事便是厌胜之术,但凡与厌胜之术有关联的人和事,他统统将其抹杀,不留余地。 没有人能忤逆他。 这样的邪术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谢若玄低头看着手里的奏折,身上冷意比窗外的雪更寒几分。 这道奏折是游望之呈上的,上面汇报了案子的进度——派去泔州的官员已乔装蛰伏,查到了一些线索。如果这个时候对游望之出手,案子恐怕会不了了之。 他不是不愿对游望之动手,而是不愿意现在动手。 孟阔见谢若玄这个样子,神情不动声色间变了。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谢若玄,眼神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透露着一丝忌惮,而不是看一个熟悉的后辈。 谢子羲变了。 眼前这人虽然顶着谢子羲的壳子,但无论是神态,还是行为举止,都与谢子羲天差地别。谢子羲荒淫好色,眼底常年浮着一层迷离雾色。而眼前这人眼神如浩瀚大海,表面平静无比,实则深处暗流涌动,难窥全貌。 如果这个时候还察觉不出不对劲,那他这个太尉也不用当了。 只是孟阔有些不明白,谢子羲上一世临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竟没有重生,反而让一个孤魂野鬼占了身体? …… 鎏金博山炉冒出袅袅白雾,谢若玄独自坐在窗下,侧头看着天际,身影无限寂寥。 他手里握着一卷史书,正好是《大渊册·外戚世家》那一页—— 章和五年,道府公即位,拜太保,封永靖侯。上表宣帝,分定礼仪、律令。诸事皆先谘于和,然后施行。同年,皇后制厌胜之术,盛靡于宫。八月,司隶校尉何崇言受皇后胁,使邪术咒杀天子,大逆不道,不愿为伍,自请谢罪。次月,皇后自焚于俪安宫。 自焚…… 自焚。 呵。 如果不是那些狼顾鸱张之辈,穆有仪也不会自焚了。 谢若玄眉眼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握着史册的手青筋浮起,几乎用力到颤抖。 有些回忆就像随时悬在头顶的利剑,不想起时还好,一旦想起,锥心刺骨。 谢若玄永远无法释放,倘若他没有收下那个布偶,倘若他早到一刻,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第9章 庆王世子谢嘉佑遇刺案有了眉目,游望之上奏说,廷尉凌谦已亲赴泔州,查到了一点东西。 近来数月,泔州忽然出现一伙自称“圣莲教”的人,在泔州大肆宣扬祝由之术。他们“治好了”一些久病之人,被当地百姓称为活菩萨,颇得民心。 然后他们顺势而为,在泔州驻扎了下来。 圣莲教平时治病救人,实则暗中行厌胜之实,不到五月,便迅速发展壮大,成了泔州第一教派。 问题关键点便在这里,凌谦查到,那些被“治好”的百姓身上都浮现过诡异的纹路,据说,那些纹路形状诡异,十分瘆人。 百姓们聚集到圣莲教门口讨个说法,而圣莲教的人却称那些纹路是神明庇佑大家象征,让他们不必惊慌。瞬间,百姓们被安抚住了,愈发对圣莲教感激涕零。 凌谦察觉事情不对,找机会看了那些百姓身上的纹路,却发现那些纹路与谢嘉佑尸体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 谢嘉佑所中的厌胜之术名为断心术,即使在谶纬之学昌盛的前朝,断心术也极为罕见,没想到圣莲教竟然会此术。 凌谦认为事关重大,需要详查。于是乔装打扮,潜入了圣莲教内部。他发现圣莲教与一伙不明势力往来频繁,似乎在密谋什么。他怀疑,圣莲教妖言惑众蛊惑百姓,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并且那些人所图不小,恐将动摇国本。 游望之奏折上说,目前凌谦就查到这么多,希望谢若玄派人支援凌谦,让凌谦继续追查下去。 谢若玄捏着绢帛制成的奏折,眼睫低垂,淡淡阴影覆盖了瞳孔里的情绪,令人看不真切。 他指尖点在“圣莲教”三个字上,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深冬的雪,凛冽而又凉薄。大渊果然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刻,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如此横行无忌,果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很好。 看来他当初还是太仁慈了,没有杀尽这些装神弄鬼之辈,以至于让他们继续霍乱大渊国祚。 不过,这也是谢氏皇族应得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大渊走到今天,真到尽头了。 谢若玄御笔亲挥,准了游望之的提议。 虽然大渊要亡国,但厌胜之术也不能留,它就应该随大渊一起消失,免得再生出令人作呕的事端。 正在这时,干元殿殿门打开,裴梦全端着热茶走了过来,“皇上,您处理政务累了吧,喝杯热茶歇歇吧。”谢若玄抬手接过,只听裴梦全又道:“太傅乔温瑜此刻正候在殿外,求见皇上,皇上可要见他?” 谢若玄闻言一怔,乔温瑜? 熟悉的名字敲在心头,谢若玄恍惚了一瞬,没想到,这一世他们还是要见面了。 乔温瑜不是别人,正是谢子羲的老师,谢若玄的亲舅舅。 虽然谢若玄的生母也出自乔家,但现在的乔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门清吉的乔家了。 上一世,谢若玄七岁那年,母亲乔宛心被人陷害用厌胜之术咒杀元封帝,蛊害天子。元封帝大怒,下旨杀了乔宛心。不仅如此,乔家也受到了牵连,差点被灭族。谢若玄名义上的父亲闵徽要将他掐死,是乔温瑜及时出手,救下了谢若玄。 彼时乔温瑜正值少年,家族蒙难,亲姐惨死,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可他依然在那样的处境下,护佑谢若玄长大。可以说若没有乔温瑜,谢若玄绝活不到成年。 后来,乔温瑜亲手将谢若玄推上了皇位。他说:“登临帝位虽如创基冰泮之上,立足枳棘之林*,但皇上不必惊慌,有臣在,定护您安然无恙,此生无虞。” 谢若玄信了。 他在位期间,乔温瑜帮他稳固朝堂,安抚四方,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们一世君臣相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章和十四年,谢若玄立炎兴帝为储君,为彰示炎兴帝为正统,谢若玄安排乔温瑜当了谢子羲的老师。之后,乔家正式成为大渊第一世家,声势显赫,地位超然。 可是,谢若玄重生后,却听闻当年熹平帝谋反,是乔温瑜亲手打开了京城的大门,放叛军入城,囚.禁了炎兴帝和静姝皇后。甚至为了讨好熹平帝,他还向熹平帝献上了自己的侄女乔姿蝉。 从忠直谏臣,到献媚邀宠,仿佛被什么上身了一样,玉树倾倒,明珠蒙尘,整个人性格大变。 之后,游望之杀了熹平帝后,也是他一力反对谢子羲继位。 再后面的事,谢若玄重生一世,算是“亲身经历”了。谢子羲被游望之扶上帝位,当个不安分、只会拖后腿的傀儡。乔温瑜与他貌合神离,有时甚至连面子功夫都不维持了,一心弄权,打压谢子羲。 谢若玄心情复杂,没想到这一世再见面,时移世易,故人面目全非。 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消失了。 干元殿内安静到了极致,过了片刻,谢若玄才轻声道:“宣。” 裴梦全敏锐地察觉到谢若玄情绪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不对。最近谢若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就连他也难以窥察。他低下头掩饰脸上异样,嘴里却恭敬道:“是。” 不一会儿,乔温瑜踏入殿内,谢若玄从书案后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多年未见,乔温瑜苍老了许多,面容陌生至极,但他身姿依旧板正,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他直直盯着谢若玄,眼神如枯井一般,深处却流淌着晦暗的暗流,像一条阴冷的蛇,仿佛坐在皇位上的谢若玄是窃.国贼,而他才是天下正主。 乔温瑜没有行礼。 谢若玄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空气蓦地紧绷起来,一点即燃。 乔温瑜眼神发生了细微变化,似早有预料般,轻蔑不再,反而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谢若玄,如同打量一件货物。 谢若玄微微歪了一下头,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乔太傅找朕何事?” 乔温瑜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眉眼间积威甚重,“听闻皇上最近让谢嘉行代您处理政事,敢问皇上可有此事?” 质问的语气,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多和谢若玄说一句,就会减十年寿命一样。 谢若玄挑眉,没想到乔温瑜面对谢子羲,居然装都不装一下了,看来两人之间连面子情都没有了。虽不知道乔温瑜和谢子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谢若玄也没有修复两人关系的想法,于是随意应付道:“太傅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朕一遍。” 乔温瑜神色凌厉,“立储旨意尚未下达,谢嘉行一无爵位,二无官身,如何能代批奏章?此乃祸国先兆!皇上如今翅膀硬了,居然连臣教过的为君之道都忘了。” 谢若玄假笑得非常自然,一点都看不出嘲弄的意味,语气十分漠然,“太傅说的这是什么话,朕上一世仰仗太傅鼻息而活,所谓为君之道,全在太傅一念之间,朕怎敢随意置喙。” 他说这话时,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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