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熟悉谢若玄的人会发现,谢若玄平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然而这一刻,他却对乔温瑜多说了几句。隐隐约约间含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潜藏在迷雾深处,不易察觉。 这种感情太过细微,恐怕连谢若玄本人都没有察觉。 乔温瑜自然也没有察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谢若玄,忽然冷笑一声,“皇上重生一世,倒是变了许多,令臣刮目相看。不过皇上应当知道适可而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您坐的这个位置,并不安稳。” 何其挑衅。 谢若玄没有生气,甚至眉眼间神情都没变化一分。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乔温瑜,低声道:“论变化,还是太傅变化最多吧。记得元封帝在位期间,党锢之祸四起,是您一手肃清朝野,扶大夏之将倾。宣帝在位期间,您开创鸿都门学,召集天下有识之士,为大渊培养肱骨。可现在呢,您在做什么?” 专.制弄权,结党营私,威胁谢子羲,恐吓谢子羲,打压谢子羲。若非游望之在,谢子羲恐怕早就被拉下皇位了。 谢子羲刚登基那一年,乔温瑜联合追随谢若玄的旧臣,发动了神武道兵变。美名其曰杀奸臣,扶正统,主持大局。 实际上是准备把谢子羲和游望之一起干掉。 幸好游望之早有准备,反将了乔温瑜一军,没让乔温瑜得逞。自此谢若玄留下的旧臣一党彻底不成气候,朝野大权全落入了凉州党的掌控中。不,准确说,全落在了游望之的掌控中。 游望之杀了熹平帝,凉州党内部也不团结,距分崩离析仅差一线。 而正是这一线,恰恰给了乔温瑜生机,让乔家躲过了游望之的清算,没有被打为逆党,反而重新站在了朝堂上。 谢若玄不明白,乔温瑜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好好的一局棋,愣是让他走成了绝境。 乔温瑜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顿时一愣。 沉默充斥着整个干元殿,良久,乔温瑜才不冷不热说道:“臣如何行事,不劳皇上操心。皇上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免得重蹈上一世覆辙。” 谢若玄蓦地失笑出声。 乔温瑜眼神犀利地盯着他,似看穿一切。 乔温瑜早发现谢若玄不对劲了,哪怕谢若玄装得再好,也不是谢子羲。谢子羲轻浮浅薄,极其贪图享受,纵欲无度。而谢若玄身上则总有种挥之不去、目空一切的颓丧感,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整个人与世俗若即若离。 更何况谢若玄也只是随便演演,并没有严格模仿谢子羲到分毫不差的地步,很容易让人发现不同。 不过,乔温瑜觉得谢若玄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谢若玄抬眼,迎向乔温瑜的目光,淡淡道:“多谢太傅关心朕,朕会好好操心自己的,倒是劳烦太傅亲自入宫一趟提醒朕。正好,朕也有一事想提醒太傅,二臣贼子受人唾弃,太傅若想乔家长久,还是韬光养晦为好。” 乔温瑜冷笑,“皇上说的极是,臣来不止为了此事,还有一事,请皇上定夺。” 谢若玄问:“何事?” 乔温瑜深深看了他一眼,“庆王世子之死疑点重重,皇上只派廷尉凌谦去泔州查此案,未免有些草率。” 谢若玄皱眉,“什么意思?” 乔温瑜负手而立,“上一世皇上驾崩后,庆王世子谢嘉佑继任称帝,而扶持他的人正是游望之……皇上难道就没有好奇过自己的死因,怀疑什么?” 谢若玄:“……” 这挑拨离间的意图太明显了。 要么乔温瑜把他当傻子糊弄,要么是在试探他。目的应该只有一个,借他的手针对游望之。 说实话,他对谢子羲的死一点都不感兴趣,谢子羲昏庸无能,被人害死意料之中。唯一值得他费心的,只有害死谢子羲的厌胜之术。 现在想认真查案的,能认真查案的,除了游望之凌谦,满朝找不出第三个。这个时候乔温瑜还来暗戳戳搞事,真的很令谢若玄失望。 谢若玄极其认真的表态,“不知道,不好奇,不怀疑,朕并不想知道朕上一世是怎么死的。” 乔温瑜:“……” 谢若玄大手一挥,慷慨激昂,“太傅若是闲来无事,倒是可以替朕查一查朕的死因。查清了,没有奖赏。” 乔温瑜:“………………” 6。 空气死一般静默。 谢若玄叹息一声,状似无奈地劝慰道:“其实上一世朕是怎么死的,也没那么重要,对吧。” 乔温瑜面无表情。 谢若玄将游望之的奏折扔到他面前,继续bb,“既然太傅不愿意查朕的死因,那就来干正事吧,查查大渊的邪.教.淫.祠。泔州出现一伙邪.教,自称圣莲教,向百姓推行厌胜之术。这般不将先皇旨意放在眼里,定会动摇大渊江山,需严惩不贷。太傅可以做到吧?” 元封帝在位时期,沉迷寻仙问道,然后上行下效,大渊谶纬之学昌盛,人人皆会厌胜之术。谢若玄登基后,为了杜绝厌胜之术,命乔温瑜抓捕装神弄鬼之人,毁灭行灵之物。当时乔温瑜除掉了上万邪.教.淫.祠,肃清朝野成效斐然。现在再让他干这种事……嗯,不算委屈了人才。 乔温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俯身捡起了奏折。他只扫了一眼,就合上奏折,冷冷道:“圣莲教一无害人之举,二不成气候,臣相信有凌廷尉在,一定会处理好此事,皇上不必忧心。” 神情之大义,态度之凛然,仿佛正道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会对谢若玄说:“厌胜之术祸国殃民,实乃邪.术,应当禁绝。”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呵。”谢若玄冷笑一声,“太傅这个时候倒是相信凌谦了。” 乔温瑜面不改色,“皇上愿意相信游凌二人,臣自然不敢多加置喙。臣言尽于此,至于皇上如何定夺,想必皇上心中早有成算。” 谢若玄大笑,几乎笑出了泪花。 乔温瑜漠然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直到此时此刻,谢若玄才真正清晰认识到,眼前这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乔温瑜了,一世君臣之情止于章和十五年,他驾崩的那年。 他让乔温瑜滚了出去。
第10章 乌云浓重压下,大雪将倾。干元殿宏伟雄壮,衬得人渺小如蚁。 乔温瑜脸色阴沉地步下台阶,迎面走来游望之,两人一苍老,一年轻,对比鲜明。乔温瑜停下脚步,自上而下睨着游望之,目光如蛇。 游望之敏锐地一顿,也停下脚步,他一双眼如浸在冰水中的墨丸,带着浓重的戒备,抬头直直看向乔温瑜。 乔温瑜高深莫测道:“游丞相好手段,上一世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世依旧稳坐高位,代掌皇权。” 游望之闻言无动于衷,仿佛只是稍稍驻足了一下,就继续迈步踏上台阶。 下一刻,乔温瑜又道:“谢子羲性格大变,不知这其中有几分是丞相的手笔?” 游望之脚步再次停下,斜睨向他,“太傅什么意思?” 乔温瑜冷哼一声,“谢子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堪大用,可如今龙椅上那位却城府极深,难以捉摸,这难道不是丞相偷天换日的棋局吗?” 偷天换日,他竟然指责是游望之暗中找人替代了谢子羲。 游望之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转瞬即逝,他抬眼看了一眼干元殿的匾额,讥讽道:“太傅这次没能向皇上献上乔氏女,便来问我罪,真是荒谬。” 一语双关,明着内涵。 此“皇上”指的不单单是谢子羲,还有熹平帝和谢若玄。 众所周知,乔家是以皇亲国戚的身份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是以乔温瑜为了稳固乔家的地位,会向帝王后宫里塞人。例如乔姿蝉。原先乔姿蝉并非是给熹平帝准备的,而是谢若玄。奈何谢若玄的原配明昭皇后离世后,谢若玄为她空置后宫,没让乔温瑜找到机会献女,后面才有了乔姿蝉成为熹平帝继室的事。 熹平帝驾崩后,乔温瑜又将算盘打到了谢子羲头上,故技重施,让乔茹雪成了谢子羲的皇后。借联姻之机,大肆揽权。 然而重生一世,谢子羲“失忆”,好像连乔茹雪都忘了,丝毫不提接乔茹雪进宫之事。 事情出乎寻常。 乔温瑜的计划落空了,竟将矛头指向了游望之,指责游望之找人替换了谢子羲。 虽然游望之也怀疑现在皇位上的那个不是谢子羲,但他并不打算做什么。此刻谢若玄目的不明,且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所以他暂时不想动谢若玄。 准确说,对他而言,皇帝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当好一个合格的傀儡。 乔温瑜脸色泛黑,阴鸷地瞥了他一眼,“乔家的事不劳丞相费心,倒是龙椅上那位需要注意,当心操控不成,遭到反噬。” 游望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越过乔温瑜,身影在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件在干元殿外发生的“小事”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琉璃檐下,宫人伺候游望之褪下大氅,游望之没什么情绪道:“我有要事面见皇上,事关泔州巫蛊案,烦请尽快通报一声。” 裴梦全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说:“丞相稍等,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游望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裴梦全推开殿门,身影没入阴影中。殿内,谢若玄仍然在气头上,他坐在书案后,以手扶额,面前的奏折被墨笔划出长长一道,污染了纸面。裴梦全眉心一跳,小心翼翼道:“皇上,丞相游望之现在正候在殿外,求见皇上。” 谢若玄语气十分不耐烦,“不见。” 裴梦全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壮起胆子说:“事关泔州巫蛊案,皇上也不见?” 谢若玄捂着脑袋的手一顿,沉默了数息,哑着嗓子道:“让他进来。” 裴梦全低下头,“是。” 游望之踏进殿内时,身上还带着隆冬的寒气,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瞬间使空气降温了。他目光落在谢若玄身上,探究意味十足。 谢若玄这时已经恢复了漠然状态,仿佛万物不入心,目空一切。他懒得打太极,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泔州那边查到什么了?” 游望之据实禀报道:“凌谦潜入圣莲教后,打探到了圣莲教教首的名字,正是上一世攻破京城的叛军头目谢明时。不止如此,凌谦还发现有另一伙人也在查圣莲教,但这伙人的具体来历暂时未能得知。凌谦说,虽然圣莲教教首明面上叫谢明时,但他偶然听到那教首的属下称他为觋祝先生。” 没想到游望之办事效率挺高。 谢若玄讶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冲这份行动力,不得不说,游望之不愧是从全族被灭到位极人臣的顶级人才,逆风翻盘,实力与运气双绝,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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