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知晦伸手拉了文素素一把,“小心。” 文素素道了谢,与殷知晦避让一旁,让骡车过去。 骡车陆续停下,一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下车,一个同样穿着绸衫的粗壮汉子上前,与他笑着见礼,寒暄了几句。 管事转身离开,粗壮汉子对身后跟着的随从交待了声,随从朝远处招手。蹲在墙根下的短打汉子们,起身跑到骡车边,扛起车上的袋子,朝停泊在岸边的船走去。 在骡车与船之间,搭着几张案桌,有人坐在那里,朝扛着袋子的汉子递过一只木签,汉子咬在嘴里,大步上了甲板。 两人站着看了一会,陆续有骡车拉着货驶来,码头愈发拥挤热闹。 殷知晦侧头看着文素素,她此时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不禁感慨道:“茂苑码头,比京城的码头都要热闹。不过船赶着装满货离开,码头向来早间忙碌一些。这里太挤,我们走吧,官廨开门了,你可要去看看?”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七少爷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七少爷。彼此看来看去,互相试探。” 殷知晦脚步停下来,失笑道:“倒是。我看出了些,等于什么都没看出。娘子呢?” 文素素道:“我同七少爷一样,看出了,又能如何。王爷这些天到码头,他可看出了什么?” 殷知晦沉默了下,摇了摇头。 文素素抬头看向殷知晦,好奇地道:“七少爷是如何同王爷细说,七少爷选了我做这般大的事情?” 殷知晦顿了顿,道:“我同王爷再细说了这次差使的难处,有大事在前,这种小事,王爷便不放在心上了。” 用大麻烦挡在小事前,齐重渊只能面对一件麻烦。事情再多些,他就手忙脚乱,无法招架。 殷知晦肯定知道齐重渊的性情,陪着他一道来办差,真是辛苦他了。 殷知晦深深看了文素素两眼,刚要说些什么,这时一个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子,脸上堆满笑迎上来,远远就抬手见礼问安,对文素素客气地道:“这位娘子,是文娘子吧?” 文素素欠身说是,姜行首立刻道:“娘子莫要怪罪,娘子在衙门状告何员外之事,在下听何员外哭诉过。这件事,是何员外不对,在下已经骂过了一通......瞧我,真是老糊涂了。在下姓姜,有幸被推举为布行的行首,何员外与在下是表兄弟。在下替何员外,再次向娘子赔个不是。” 姜行首拱手作揖下去,文素素静静立在那里,也不避让,受了姜行首一礼。 姜行首直起身,半点都不见恼怒,脸上笑容依旧。 文素素心道能坐上布行行首,果真是厉害,城府之深,何员外拍马莫及。 姜行首再看向殷知晦,恭敬地道:“在下听说七少爷来了,七少爷是大忙人,在下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赶来请个安。七少爷要是不忙,不若前去行里坐着吃杯茶?” 殷知晦颔首应了,姜行首连忙侧身在前领路,谦卑又周到。 布行宅子比起官廨要低两分,古朴厚重也轻两分,恰到好处地居于下风。 到了正厅,姜行首请殷知晦坐在了上首,他看向文素素,恭让她坐在殷知晦的下首。 文素素道谢后坐了下去,姜行首伸出的手臂缓缓收回,坐在了末座。许梨花一言不发跟在他们身后,紧张地觑着山询的动作,立在了文素素身后。 下人上了茶,姜行首亲手接过送上前,“今年茂苑的春茶,在下是粗人,也吃不出劳什子窖出来的各种花儿香气,在茂苑吃茂苑,就图个新鲜,七少爷文娘子尝尝可还吃得习惯。” 殷知晦端起略微尝了口,放下茶盏,道:“茂苑真是人杰地灵,茶水不错。” 姜行首笑着说过奖过奖,他看向文素素,似乎迟疑了下,道:“文娘子是茂苑人,以前在陈氏......瞧我,又老糊涂了。以前的事,莫要提,莫要提,吃茶,文娘子请吃茶。” 文素素吃了口茶,平静地道:“以前我在陈氏,没吃过这么好的茶。我是典给陈晋山,身份低微,吃不到这般好的茶,在姜行首这里长了见识世面,还得多谢姜行首。” 姜行首神色一僵,竖起大拇指,赞道:“文娘子的心气心性,在下佩服。这李达,陈晋山,以前都是瞎了眼,让明珠蒙尘,还是王爷与七少爷慧眼识珠。” 殷知晦眼神不动声色扫过文素素,问道:“听说已经开始收春蚕茧,不知今年茂苑的布料出产如何?” 姜行首道:“茂苑乃至吴州府都种惯了蚕桑,春蚕茧照理来说,应当差不离。只七少爷也清楚,春蚕茧的好坏不一,同样一户养蚕的人家,得到的蚕茧都有好有坏,得要全部收上来,缫完丝之后方能知晓。” 殷知晦唔了声,不置可否。 文素素问道:“七少爷可吃过蚕蛹?” 殷知晦眉毛立刻一皱,看来很是嫌弃,道:“我不吃蚕蛹。” 文素素微笑道:“蚕蛹可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姜行首,你们缫丝作坊的蚕蛹,应当都卖给了食铺吧?” 姜行首说是,“我平时最喜欢煎炸一叠过酒,香得很。” 文素素抿嘴笑道:“七少爷要是闻过了缫丝的气味,只怕是更看不得蚕蛹了。” 殷知晦望着文素素的小脸,微微怔楞了下,哦了声,“真有那般厉害?我还没见过缫丝是何种模样,姜行首可得空,带我前去作坊瞧一瞧?” 姜行首当即应了,放下茶盏,唤来小厮安排了下去。 几人离开布行,各自上马上车驶向姜氏的缫丝作坊。 作坊的姜管事是姜行首的堂兄,他得了吩咐,早早就等在了门口,恭敬地向殷知晦见礼,眼神却止不住,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姜行首暗自警告地盯了他一眼,他忙将头别向一旁,嘴角露出鄙夷之色。 作坊里忙碌不堪,到了门边,一股极为难闻的热气扑面。殷知晦脚步微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侧头看向了文素素。 文素素冲他弯了弯唇,他似乎悻悻哼了声,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不迫,随着姜行首进了作坊。 蚕茧浸泡,缲丝,用缲车拉伸,挑在棍子上,晾晒,收起来卷成轴,便成了丝线。 文素素将所有的过程,看得仔仔细细,尤其是缲车,一个妇人坐在上面,脚踩缲车,手上麻利配合,蚕茧很快变成了淡黄色的丝。 殷知晦不动声色打量着文素素,与姜行首说着闲话。 太阳升起,屋里更加炎热,气味难闻,殷知晦见文素素没再多看,便走出了作坊。 姜行首让人装了一匣子蚕蛹,交给了许梨花,笑道:“这个蚕蛹新鲜,娘子拿回去趁早吃,待吃完了,再差人来取就是。一直到秋季,缫丝作坊别的不敢提,这蚕蛹少不了。” 文素素忙道了谢,“这缫丝简单得很,以前乡下养蚕,也缫丝过,只蚕蛹少,不能放开了肚皮吃,这下可一下吃个够了。” 姜行首神色沉了沉,很快就恢复了笑容,陪着殷知晦一道走出作坊。 殷知晦道:“今日有劳姜行首,我们先且回去了。” 姜行首忙抬手欠身道:“七少爷忙,不敢多留。七少爷若是有需要之处,随时吩咐一声就是。” 问川牵马过来,殷知晦翻身上马,文素素与许梨花也上了马车。 姜管事陪着姜行首站在作坊门前相送,脸上浮起轻佻的笑,“大哥,那文氏看上去一脸端庄,一身素净装扮,嘿嘿,衬着张花儿一样的脸,还真是美得人心痒痒,比那些花枝招展的还要妖媚,怪不得老何会着了道。” 姜行首神色阴沉得几欲滴水,一言不发盯着远去的车马:“那可不止是狐媚子,说不定……” 姜管事唬了一跳,紧张地道:“大哥,可是出了纰漏?” 岂止出了纰漏,出了大纰漏!
第二十九章 姜行首阴沉着脸, 转身回缫丝作坊,冷声吩咐姜管事:“去叫郭老三他们来小王庄,快去!” 姜管事不明所以, 追问道:“大哥, 究竟怎地了?” 姜行首不耐烦地道:“那文氏的话,你没听到?茂苑县, 吴州府, 江南道种桑蚕的人家, 妇人娘子从生出来会走路起,就会养蚕缫丝!她这是在点我们,是在威胁!” 姜管事听得一头雾水, 没能明白为何会养蚕缫丝就成了威胁。 不过,在茂苑县,居然有人敢威胁他们姜氏!衙门的官员都得礼让三分, 京城来的大官,照样得吃瘪! 姜管事脸一横,朝地上狠狠淬了口,凶光毕露:“大哥,可要我去找孙大, 吉州陕州两帮,最近抢得厉害。陕州的武黑子,请我吃了两次酒,想要大哥出面调停, 多给他些活计。武黑子可是真正横的......” “又管不住你上下那俩玩意儿!”姜行首恼怒不已,伸腿踢了姜管事一脚, 将他踢得抱腿嗷嗷叫。 混帐东西贪杯好色,叮嘱过他无数次, 京城的王爷小公爷在茂苑,这段时日安分些,不得生事。 要不是看在亲叔叔的份上,姜行首得将他捆了扔进海里做成咸鱼! 各帮派的蠢货,总不见消停!布行的那些行老们,比猴都精,虎视眈眈觊觎着他的位置。 为了各自的利益,眼下看似齐心协力。一旦出事,他们还不得将他,连同姜氏一道生吞了! 姜行首进到姜管事平时办事的屋子,砚台里的墨汁早就干涸,文书账目随意摆着。他恨铁不成钢瞄了眼塌肩缩在门边的姜管事,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意冷冷道:“你还在这里作甚?” 姜管事回过神,一个旋身跑了。边跑边回头看去,满脸的愤恨不甘。 大伯父死得早,可是阿爹将他抚养大。阿爹当年接管了姜氏快关张的纺织作坊,费尽心血将作坊救活做大,阿爹熬出了一身病,早早去世了。 按理说,姜氏的作坊,该交到他这个亲儿子手上。阿爹心胸仁厚,临终前将作坊交给了侄儿。 呸! 姜管事淬了口,“没良心的东西,本属于老子的家业,几时轮到你来作威作福了!” “满福!”姜管事眼珠一转,喊了声。 小厮满福从阴凉处闪出来奔过去,姜管事抬手挡住太阳,抖着腿不耐烦道:“去传话,让布行的几个行老,来小王庄见大哥!” 满福应下准备离开,姜管事哎了声,“回来,狗东西,老子还没说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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