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那至今被吊在暗牢的杨元兴一般。 时序不说话,杨中兴自己唱了许久的独角戏,终于觉出几分讪讪来。 他正要做最后一试,不等开口,却听时归大声道:“不要叫姐夫,阿爹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要认你们。” 许是因为被阿爹抱着的缘故,时归倒没有多少惧意了,满心都是与这一家人划清界限,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杨中兴眉毛全挑了起来:“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时归扭正身子,正色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只是不愿阿爹被你们吸血,就跟娘亲一样,明明不欠你们什么,偏要受你们苛待磋磨。”“娘亲有立身之本,人也勤劳,若不是有我拖累,无论是自己还是再嫁都能过得好好的,全然不必在你们手下受气。” “这么多年来,娘亲在杨家是怎么过的你们清楚,左邻右舍的伯伯婶婶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们字字句句只说良心,好像给了我们母女多大的恩惠似的,可实际上呢?才没有!你们就是趴在娘亲身上吸血的吸血蛭!” “你们问我的良心,可你们自己有良心吗?” “我不欠你们的,娘亲更不欠你们,你们也休想跟阿爹讨要恩情。” 没人知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怎样平静说出这些话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从旁处走出来看热闹的村民顿是议论纷纷。 “这是住在杨家的那个小丫头吧?瞧着是寻到亲爹过上好日子了,也算是苦尽甘来,不怪她说这些话……” “杨家人确实不怎么样,我嫁来望蜀村三年,每天都能看见二娘子起早贪黑,不是砍柴割猪草,就是洗衣裳下地,一家的活儿全叫她一个人干了。” “还有杨家那几个小孩子,总能看见他们围着那丫头欺负,我有时实在看不过眼还会帮忙阻止两句,可到底也管不了多久的用。” 正如时归所言,杨家的所作所为,全是被乡亲们看在眼中的。 杨家几人的反驳之言也全被乡亲们的议论堵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过了好久,杨家最是泼辣的杨七美上前一步:“那又怎么样!” “阿爹——” “怎么?”时序眼中的煞气一瞬化作柔情,在喧杂的环境中偏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女儿的呼唤,毫不犹豫地垂首看来。 时归小声说:“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们去看看娘亲吧。” “好。”时序当即答应,只在话落的瞬间,抱着时归就往马车上走。 “等等,你们要去哪儿?”杨家人看他们要走,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了,提步就要追上去。 然而等时序他们进到车厢的下一刻,一直侯在左右的护卫有了动作。 时一跟着听了全程,对杨家人全然没什么好脸色。 只待他一个眼神,众人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别过来……啊!” “放开我!快点放开我!我是姐夫的亲小舅子,小心姐夫给你们好看,快点放开我……你们强闯民宅,我要去报官!” 外面的叫骂声不绝于耳,透过厚重的板木传到车厢中。 对此,时归只是将头埋进时序怀里,掩耳盗铃般挡住耳朵,并不想关心杨家人会有什么下场。 或者说,能叫司礼监的人动手,至少也要被褪下一层皮。 望蜀村四面只一座小山包,野山不高,山上林木也是稀疏,素日只会出现一些野鸡兔子,几十年来也没见过大型动物出没。 有些外来的村民没有祖坟,就会在山上寻一处风水宝地。 杨二丫虽也是葬在山上,但她是被家人摒弃出来的,只随随便便找了个没人圈定的荒土,一抔黄土,一块木板,就结束了她潦草的一生。 当初下葬时时归正病着,只记着娘亲被葬在了山上,并不清楚具体位置。 她原以为这次回来要好生找上一番,哪想马车在山脚停下后,时序牵着她直接往西边走,脚步坚定,没有一点辨别寻找的意思。 而同行的其余人则全部留在马车旁,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野间。 为了照顾时归的短胳膊短腿,时序行走的步伐不大,从山脚到坟包,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中途还歇了一回。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歇息与其说是太累,倒不如说是叫他们有些心理准备,准备好转一道弯、绕过一丛灌木,直面孤坟的准备。 两步远处,杂草遍布,将那孤零零的坟包全部包围。
第17章 冬日的暖阳挥洒在山野间,出来觅食的野鸡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一片空荡的山头上,伴随着阵阵簌响声,只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上下起伏着,从一边走到一边,再重新回去,循环往复不止。 而那原本被杂草包围的坟头已清理出大半,边上枯死的树苗也被拔除,压在坟头上的大块石头被搬走,最后只余一座小坟包。 在这一片肃穆静寂中,只能听见稳重的脚步和断断续续的喘息。 时归跪趴在地上,小心用手收拢着残余的草根,偶尔碰见被翻腾出来的小虫,也强忍住心底的恐惧,咬紧牙关将它们捏走。 ——她好怕小虫的。 小虫虽小,却有坚坚的外壳、长长的触角,不光会啃食植物,还能穿透木板,侵扰长眠人的安眠。 而她最爱的娘亲连一只单薄的棺木都没有,又如何抵抗小虫的侵害? 想到这里,时归只怕还有更多小虫藏在黄土里,顾不得害怕,直接用手扒开最上面的一层土,俯下身去,几乎和地面平齐,细细寻找着。 距离她不远处,时序齐整的衣衫上已沾满泥土,素来不染泥污的十指也早被弄脏,草屑和土粒混在一起,弄得他手上、头上、身上皆是。 与妻子重逢的第一面,时序在她坟前静立良久。 他没有祭拜,也没有落泪,甚至都没有说什么,只在良久的沉默后,轻轻拍了拍时归的肩膀:“阿归,我们给你娘收拾收拾吧。” 清清枯枝,除除杂草,再换一个新家。 他的妻子是个爱干净的人,总喜欢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若是叫她知道家里脏乱成这个样子,定是会不高兴的。 不知想到什么,时序眉间露出一点笑意。 他半蹲下来,用袖口将木碑上的灰尘拂去,似是在回忆:“……且等我将这里收拾干净了,才好跟二娘见面,不然二娘又要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不爱干净了,不好不好,这么多年没见,怎好又惹她生气。” 时归听得似懂非懂,却意外感知到阿爹周身弥漫的怀念。 她不知做些什么,却也不愿等在一边,便仰头去问:“阿爹,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也想给娘亲收拾。”“那就——”时序向四周环顾一圈,“就从脚下开始吧。” “阿归先将木碑擦一擦,我去把旁边的枯枝杂草拔除干净,然后阿归帮忙把这些东西搬去一边,阿归可能办到?” “能的。”时归想也不想,重重点下头。 父女两人很快分好工,时归人小力气也小,虽说在帮忙,但进展不快。 饶是如此,时序也没说什么叫她停下的话。 哪怕只是捧着一捧杂草从这边送去那边,也总比叫她呆呆站在一边,盯着母亲的坟头要好许多。 事实证明,有事可做的时归少了许多伤感,又或者她只是将这份悲痛暂压在心底,只顾着给娘亲收拾罢了。 从正午到日落,荒凉了许久的坟头总算规整了起来。 时归蹭了蹭脸上的灰尘,拽了拽阿爹的袖口,问道:“阿爹,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唔——”时序沉思片刻,“今日就没什么要做的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等明早天亮了,我们再回来。” “阿归身子不好,若贪黑着凉就不好了,阿归也不想叫你娘担心的吧?” “不不不!”时归瞪圆眼睛,将想留下的话彻底咽回肚里,“那我不要留下了,我不想叫娘亲担心……我等明天再来。” “正该如此的。” 时序看了看两人身上,反正也是一样的满身灰尘尘,就不用怕弄脏对方了。 他将时归抱起来,哄她跟娘亲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山。 为了方便后续安排,他们没有再去镇上,而是在村子里找了一处空置的房屋,给屋主人付了些银子,简单清扫后,就此住了下来。 晚膳也是潦草,几人快速填饱肚子,就各自回房歇下。 时归和时序是住在一间屋里的,但只有时归躺下,时序只说有点紧急的公务要处理,捧着一册书靠坐在床边。 屋里燃了安神的香,说是用来清楚屋里的霉气的。 时归缩在被子里,眼睛半开半合,却是不到一刻钟就彻底睡熟了过去。 就在她的呼吸平稳后,原在处理公务的时序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房门处轻轻敲了两下,转瞬就听到时一的声音响起:“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时序眸光一沉,回头看了眼,旋身出了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上。 屋里,安神香已燃了半支,浅灰色的烟灰落在桌上,不远处,时归睡得正沉,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待的整间屋子都被人围了起来,时一和时二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守在窗边,将这间屋子唯二的出口都护住。 而早前离去的时序则再次抵达后山,独行良久,终停在杨二丫的坟前。 漆黑的夜色下,时序将袖口挽到臂弯之上,盘膝坐在坟前,定定望了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尽嘶哑的呼唤声:“二娘,我来迟了……” 这一整夜,他一动不动地枯坐在坟前。 一直到天边露出第一抹晨阳,他才恍惚想起与女儿的约定。 时序站起来,因盘坐的时间太久不免一个踉跄,下意识扶在了木碑上。 他轻笑一声:“谢谢二娘扶我一把……我且先去看看阿归,晚些时候再带她来看你,最多再有三天,我定带你离开这,回我们的新家。” 下山后,他带时归去买了些祭拜常用的祭品,一一摆在杨二丫碑前。 然后他将所有打算一字不落地告知时归,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留在租住的房子里等候两日。 之后两天时间里,从寻找高僧到起坟迁墓,全部流程皆由时序一手操办。 在高僧的梵音中,他跳下挖开的坟茔,徒手剥开与尸骨粘连在一起的草席,无视鼻翼间浓烈的气味,轻轻露出那张已看不出模样的面孔。 “二娘,好久不见。”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坠在白骨上,隐约还能听见一声滴答。
第18章 起坟之后,剩下的事就简单方便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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