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重新开始滚动,正在用餐的乌鸫鸟很不高兴地从车顶上飞走。 铜钱、白银还有谷物依次从车子上卸下,东西交割完毕后,小吏们从屯田兵这里拿到确认收获的字条后便抓紧时间驾着空车离开,完全没有在此地过夜的打算——千庄一带都是田庄,人烟完全是密集的反义词,住惯城市的人,很难在这样的地方待下去。 大约只有问悲门主这那样的江湖高人,才会觉得此地适合散心。 季容业不清楚那些小吏的想法,否则很容易兴起知己之感。 若非以前有过军旅经历,出身京畿世族的季容业多半已经按耐不住地跑回城中饮酒作乐。 住在千庄的都是农户,季容业目前的住处也是由农庄改建而成的,不过寻常农庄面积有限,无法安置所有士卒,只好又令人在旁临时搭建了许多营帐。 季容业安顿的同时也没忘记嘱咐副将们:“这些天都警醒些,不要乱跑乱逛,违者直接军法处置。” 张伯宪撇嘴,显然十分不耐,不过还是跟其他同僚一样躬身称是。 姚盎仁倒是打心底里没什么反对意见,她很清楚,千庄毕竟是问悲门用来安置退休人员的场所,路上遇见除野草的慈祥老婆婆都得当点心,最好表现得礼貌一点,千万别给人展现自己务农前职业技能的机会。 哪怕在传言里,那些人并非身怀绝技之辈,姚盎仁也不打算用自己的生命来验证对方的攻击强度。 季容业摆摆手,让副将们离开,只留了一些文职人员在旁,计算该怎么给人发过年钱——毕竟他们在编制上已经变成了屯田兵,一应待遇也按现在的新身份走,作为主将,他过年时按制可以得到铜钱一百贯,也就是白银百两,而副将只有八十两。 正在季容业忙着办公时,刚离开不久的姚盎仁再度出现,面上还带了点紧张之色:“属下看见了问悲门的车队。” 季容业手一松,蘸满墨水的毛笔啪嗒一下,跌落在白纸上面。 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姚盎仁:“属下叫人过去打探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个人跟将军说的一样,形容挺温雅,还穿着白色的外袍。” 单单形容挺温雅这点未必是朝轻岫,可再加上白色外袍,指向性便格外明确起来。 如果说方才的季容业在强自镇定,如今就明显将吃惊的情绪展现在了脸上:“那位朝门主当真来了?”他微觉不安,立刻,“那么,能否立刻请云捕头过来?” 虽然清流出身的人脾气执拗,却具备值得信任的人品,如果双方真的因为朝廷政令起冲突,云维舟肯定会出手维护柔弱的季将军。 姚盎仁对上司决定增加己方安全保障的行为十分赞成,立刻道:“属下这就去给云大人送信。” 季容业点头,然后道:“别的事情先暂时放下,等云大人到了,我们再继续谈将千庄作为屯田之处的决定。” 姚盎仁表示遵命。 其实季容业之前跟副将们商议过了,众人都对千庄的位置跟面积很满意,如果问悲门那边没人来,现在就该与村长沟通,然后再与各家各户之间谈谈搬迁赔偿问题。当然按照之前的计划,赔偿不会很高,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些也只是走个流程,若是到了最后还有村民不愿意搬走,体贴的季将军也会派人提供一些必要的搬迁工作。 作为主官,季容业觉得做出决定的自己格外危险,有被江湖人二次带走的可能。 不过就像问悲门给他出难题一样,季容业其实也给问悲门出了难题。 只要对方还没解决掉武曾瑜,他就有理由继续推脱。 * 问悲门车队抵达千庄的消息仿佛是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带起一点涟漪后,便逐渐消失了痕迹。 张伯宪陪季容业来到千庄后,难得安分了两天,最后实在有点待不住,干脆以调查情况为理由,带着手下士卒在附近溜达,还打了点农户家养的动物烧烤,心情好的时候给钱,心情不好的时候便直接溜之大吉。 姚盎仁几次路过,都觉得本地农户看张伯宪的目光不大善良。 然而不管再怎么不善良,那些农人都没有展现出动手的意思。 张伯宪的态度影响了其他同僚,其余副将们逐渐觉得,千庄的居民也没什么危险之处,自己很不必将传言当真。 不过也并非所有将官都与张伯宪有着相同的态度。毕竟各人身份不同,做事态度也有不同,来自京畿的将官最是嚣张,季容业到了军中后自行提拔的将官们就要沉稳一些,至于那些来自肃卫军的兵士,因为不是很被季容业接受,所以十分低调。 武曾瑜就是那些最为低调的底层官兵之一。 她小时候跟镇上武馆的人学过点功夫,甚至修出了一些内劲,身手还算不错,只是性子太闷,几次升迁几次降职,在北军变成屯田兵后,更是越来越少被上官拉去议事,如今待在农庄改建而出的临时营盘中,存在感更是低得仿佛隐形人。 武曾瑜想,大约正是因为自己存在感低,所以那位季将军在进行一些不适合公开的活动时,竟然也没吩咐手下人避着自己。 这两天,一直有些商人打扮的陌生面孔在营盘内进进出出,似乎是在商量过年的事情。 普通士卒也有过年钱,不过发下来的铜板有相当一部分会被提前换成物品。 她远远注意到,有商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钱袋,动作灵活地塞到了军中买办的手中。 买办还有些矜持,一副想要推拒的模样:“不是我不肯照顾生意,可一次性买太多也不合适……” 商人笑嘻嘻道:“诸位初来乍到,许多东西都要购置,集体买比单个去买便宜许多,还更省心省力,大人就当是体谅那些兵卒,替他们将东西购置全了,岂不两便?” 其实商人说得没错,武曾瑜久在军中,更是懂得里面的门道。 有些货物,去集市上单买需要十个钱,大量购置只要七个钱,而买办报给账房的则是八个钱。 那多出来的一钱,便是买办的油水。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假公济私,大多数人其实都能接受。不过武曾瑜冷眼旁观,发现行走在季容业军营里的商人分明是在拿单价只值三个钱的货当做十个钱跟屯田兵谈,最后买办用四个钱拿货,报到账上的是九个钱——买办如此费心费力,显然不止是在替自己增加收入。 如今来到千庄的屯田兵只有千余人,可后面却还有九千人在路上,对某些人而言,那又是一笔潜在的油水。 武曾瑜沉默地站在原地。 忽然间,她偏过头,看向营帐后方。 武曾瑜总觉得那里闪过了一道黑影。 黑色的乌鸫拍打着翅膀,悠闲又骄傲地飞离帐顶,同时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极具物种特色的装饰。 此刻,一群人正抬着箱子往季容业那走,未曾想到会有大自然的馈赠从天而降,为首之人“啊呀”一声,面露惊恐之色,立刻就想往旁边躲,后面的人也跟着趔趄起来,脚步一个不稳,箱子脱手,摔在地上。
第227章 就在此时, 一只手出现在那些人视野当中,那只手先一步抬起箱子底,掂了掂重量。 武曾瑜皱眉:“你们是给主将副将送过年钱吗?” 抬箱子的人不说话。 武曾瑜:“那边的箱子里大约一千五百两出头。这箱呢,里面恐怕不止一百两罢?” 负责给季容业送钱的队头的表情冰冷, 一伸手就将武曾瑜推开, 语气轻蔑:“姓武的, 这里可不是北边了,你如今连副将也没混上, 劝你还是少管将军的闲事为妙。” 武曾瑜冷笑一声, 退开两步, 甩袖子走人。 那名队头在武曾瑜背后啐了一声。 另一个副队头忙笑道:“别理她,别理她,仗着学过武功, 又是北军中的老资格, 就恁无法无天!如今来了江南,她已无用武之地, 早晚得被将军收拾掉。” 都头狠狠点头。 武曾瑜从营帐中走过, 有些人远远瞧见她,笑出声来,还有人喊道:“小的今日打了点猎物, 武大人可愿意行光?” 不等武曾瑜回答, 旁人就大事道:“你糊涂, 武大人不是副将,中午的饭不必送给她。” 之前说话那人就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连声道:“我倒是忘了, 武大人已经降职,跟咱们比也差不多。” 那些人说了几句, 看武曾瑜只是不理会,倒也不敢凑得太近,嘀咕几句就散了。 季容业营帐中的习惯,一般士卒跟底层军官,每天只有辰中跟申中两餐饭,高级将领的话,中午还能有一顿。 武曾瑜原本已经混到了主将的位置,后来被一路贬黜,如今只是一名都头,加上不受上司器重,平时很受白眼。 她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田垄。 冬天的千庄显得比平日里更加静谧,武曾瑜有些理解,问悲门为何会选中此处作为那些退出江湖的弟子的隐居地点。 经历过秋天的辛苦后,许多农户都要赶在冬天好好休息一番。 要是没有那批不速之客,如今他们本该自在地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享受着自己劳作的成果。 千庄本地的村长想着这件事,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名叫罗其周,并非官府任命的吏员,而是村民推举出来的头领,退出江湖前是姜遥天身边护卫,一次火拼后断了腿,养完伤便搬过来隐居。 问悲门很少打扰那些住到千庄中的人,直到数日前,罗其周忽然收到消息,得知了屯田一事。 写信的人是老上司姜遥天,她告诉罗其周,问悲门新门主朝轻岫此时正在外面视察,路过千庄时,可能会在此住上一两天,千庄的人要是不满屯田之事,可以跟朝轻岫沟通。 姜遥天的判断很准,在季容业那些人来了不久,问悲门门主的车队也低调地抵达了千庄。 罗其周等了半日,估量着朝轻岫那边已经安顿下来,便过去拜见。 * 农庄边那棵落尽叶片的柳树仿佛一根巨大的倒立着的扫帚。 简云明看着被许白水倒拎在手中的扫帚时,心中忽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念头。 一念至此,他习惯性地收敛了所有思绪,然后按照朝轻岫之前的吩咐,去给外头的人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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