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往日的积威,他们现在只敢暗地里说舌。 可长此以往,不仅难以服众,连这份差事都要当不下去! 思及此处,尤闵河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如何压也压不下,所以当日一下值,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驱车去往了小花枝巷,此处他是头次来,瞧着只是处门厅不显的僻仄宅院,守卫倒是甚为严密,门房将他好一番盘问,若非出示为官的腰牌证明身份,只怕还进不去。 按理说寻常闺阁女儿家,哪里用得上这么多练家子护卫?莫不是忠毅侯府担心女儿在此处偷偷跑去与外男私会,再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所以看得才这么严? 听了那些学子们的话,显然已经让尤闵河先入为主,下意识就将女儿往坏处想,他被婢女迎入花厅中,也无心喝奉上来的茶水,只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厢,尤妲窈正在院中与嬷嬷们学习点茶,先是将茶饼掰下来一小块,放在釜中细细碾碎,再将春后雨水烧开,待微沸初漾时冲点细碎的茶末,直至二者交融在一处,她颇具慧根,在嬷嬷的悉心教导下,只区区过了两遍水,就已得要义,得了嬷嬷的连声夸赞。 听说尤闵河来了,尤妲窈眸光微亮,立即净手,往花厅走去。 在家中后宅,因顾忌着钱文秀母家权势甚大,所以尤闵河常常多有忍让,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懦弱,在她受到薄待时也只敷衍过去,并不强出头,可她知道父亲心中是很顾念自己,常瞒着主母给她塞两块饼,送些碎银子,在她被罚跪时,也曾让下人偷偷送过来絮棉的软垫…… 就连这次她离家,父亲担心在她忠毅侯府受薄待,还遣人送了十两银子来,能在钱文秀的眼皮子里攒下这些,已是很不易的了。 今日父亲定是想她了,所以才特意寻到小花枝巷来。 尤妲窈许久没有见至亲,满心欢喜,裙摆翩跹,脚步轻快往花厅赶。 谁知刚进门,就被浇了盆冷水。 父亲背着手,脸色比灶上烧过的锅底还要黑,不带丝毫感情,沉声发令。 “此处不能再住,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回潭州老家。” 尤妲窈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尤闵河原是想要耐着性子些,毕竟他心知肚明,女儿与小厮私通一事实乃子虚乌有,也就是钱氏管家无方,致使那小厮看关不严,被人下毒暴毙,否则女儿岂会遭受这些,连带着全家上下都没脸。 可他今日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也实在是心中有气,看着女儿这张故作无辜的脸,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先痛批一通。 “忠毅侯府嫡女的婚事都被你搅黄了,你莫非还有脸赖在此处么?原也是我考虑不周,一来想着钱氏不待见你,你若回斜香巷定然会再受搓磨,二来念着潭州天高地远,老家产业单薄,没个长辈看护你个闺阁女儿家也不好过活,终究也是舍不得……所以忠毅侯打着为你养病的由头留你在舅家时,虽说于理不合,但为父到底没有说什么,原以为你寄人篱下,或会更加谨言慎行,将性子收敛收敛,可现在回头看竟是错了! 谁曾想你非但没有安分守己,反而将忠毅侯府搅得天翻地覆?若早知如此,便该将你早早送回潭州,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没有舐犊情深。 没有关怀问候。 只有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原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暖,可尤妲窈却觉得此刻好似仿若寒冷冰窖,袖下的指尖攥成了拳,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散了,只垂下头,抿唇闷声道了句, “凭着那些流言蜚语,父亲便认定是女儿搅黄了表姐的婚事? 在您眼中,我当真就是那等丧德行之人?” “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问你一句,为何你到哪儿,哪儿就会生出这么许多事端?” 尤闵河已被这连日来的流言蜚语,搅闹得精疲力尽,他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再去探究事实真相了,只意志消沉摆了摆手。 “在家时你乍然被爆出与下人私通,闹到最后还出了人命; 到了忠毅侯府这头,你前脚住进来,你表姐订下了十余年的婚事后脚就被冲散了,个个都还说你与未来表姐夫有染……窈儿啊窈儿,这一连串的邪门事儿,旁的女儿家一辈子或都碰不上一件,竟全被你撞上了?你让为父作何感想?” “罢罢罢,为父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权当是流年犯了太岁罢! 尽孝心让为父多活几年也好,又或者你躲避风言风语换个宝地呆着也罢……总之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就收拾收拾回潭州老家吧,为父答应你,待再过两年,人们将这些污糟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定好好为你寻门好亲事,届时你照样可以与京城往来看你庶母……”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尤闵河觉着女儿总该体谅他这一份心,该好好听话去打包收拾行李。 谁知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泛着盈盈的泪光,眸光中的倔强几乎要冲出天际,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不! 女儿没错! 女儿不走!” “…你忤逆不孝!…孽障!” 尤闵河被气得两眼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抖着指尖对着女儿鼻尖,先是怒骂两声,然后又颤着嗓子,“你以往是个最乖顺的孩子,曾几何时,竟变成此等模样?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莫非还会害了你不成?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外头那些编排我听了都觉得老脸臊得慌,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受得住么?我只再问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潭州?!” 她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由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 “就算死,女儿也只死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在愤怒攀升到极点之后,余下的只有失望。 尤闵河那口心气忽就散了,眸光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数岁。 “好,你如今主意愈发大了,宁愿留在京城丢人,宁愿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宁愿让通家老小蒙羞舍弃阖家前程……都要如此一意孤行。 是啊,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连为父也支使不动你了,也罢,你愿意待在此处便待着吧,想来我也调教不了你,只是有一桩事,我还做得了主,我这就放话出去给你议亲,必给你寻个家风严谨,家教严明的夫家,届时让他们来好好管教你罢!” “你不是喜欢这儿么?那今后便就从这里出嫁! 不会有父母端坐高堂,不会有阖家欢喜,更加不会有半文钱的嫁妆……无论是谁,只要婚事一旦谈定,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第五十八章 寅时三刻,天幕还黑着,只东边有些许微亮,雾气四起,由雨檐下滴落第一滴水…… 倏然,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破碎之声,打破了初晨的平静。 廊下站了满地的下人,一个个肩耸得如鹌鹑般,皆大气都不敢出,眸底都带着慌乱与惶恐。 主院内,宜春候夫人沈敏芬,因着熬了整夜未閤眼,眼下一片青黑,听见这动静,稍稍平静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她遽然由贵妃花枝椅上站起,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 “都别拦着,让他砸! 砸完了屋子,便让他砸院子! 只一句,饶是他将整个宜春候府砸了,我也绝不可能允那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入我萧家门楣!” 沈敏芬乃将门虎女,曾在即将破城的危急时刻,怀胎在城头持剑施令,最终撑着等来了援军,因此受先帝大加赞赏,夸赞女中豪杰。 当时守城时怀的那一胎,便是嫡次子萧勐。 为了家国大义,她强撑着身体不适,根本顾不上喝药休息,结果城虽守住了,可孩子却因此天生不足,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五岁,所以处于补偿心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自小就呵护备至,千般宠万般爱。 儿子年岁渐长,沈敏芬也动过让他成亲的念头,可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愿意与一痴儿相守到老? 虽说钱财利诱,权势相逼之下,也自会有鬻儿卖女的门户上杆子送,可如此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到底不愿为为了私欲,毁了个清白女儿家的终身。 好在这孩子不通情事,这许多年也没有喜欢的,此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只是两日前,儿子喜笑颜开到她身前来,忽道想要娶妻,想要与一女子日夜相守,白头偕老。 原是好事。 儿子从小到大破天慌头一遭喜欢上个姑娘,那凭她是谁,不管她是否身有婚约,不管她愿不愿意,哪怕是已经嫁为人妇了……沈敏芬都打定主意,无论用何种手段,饶是巧取豪夺,也要全了儿子的这片心意,可就在问儿子那姑娘姓甚名谁,打算立刻上门提亲之时……听到那姑娘姓名的刹那,沈敏芬不禁呆楞当场。 “这遍京城的姑娘都死绝了?他想娶谁不好?偏想要娶那个水性杨花,艳名远扬的尤妲窈?! 当我眼盲耳聋,没听说此女的斑斑劣迹么?她先是与小厮私通被刘家退婚,后又横插一脚让忠毅侯嫡女与冯家的婚事黄了……只怕全京城的男人都被她招惹了个遍!如此不知检点的浪*□□,但凡拎得清些的寻常百姓都不会要,更何况咱家这等累世官宦,受获荫封的勋爵侯门?” 沈敏芬越想,越觉得怒从心中起。 “原也是我不够谨慎,前阵子见他每日都眉开眼笑的,便纵得他在外头玩得忘了形,可哪曾想得到,竟让那狐媚子有了可乘之机? 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手段如此了得?迷得勐儿嚷嚷着非她不娶,闹得阖家都不得安生,勐儿他心思单纯好欺瞒,我却是个眼不着沙的,传令下去,若此女还敢上门痴缠,便大棍将她打出去,把人绑了捆在菜市口的立柱上,让她尝尝千人唾万人弃的滋味!” 眼见婆母心气不顺,作陪了整晚的嫡长媳金芸立马起身,先是上前温声安慰几句,又隐隐觉的哪里有些不对。 “婆母切莫气坏身子。 其实细想想,此事又委实有些蹊跷,先不说她是否真的与自家小厮有染,就说若真是她搅黄了忠毅侯府婚事,那忠毅侯府哪里还容得下她?总不能自家女儿受了委屈,却要去全个外甥女的脸面吧?不得将她当夜就轰赶出门?可儿媳瞧着,忠毅侯府一切如旧,并未有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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