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恨吗?好像应该。 那时她年岁尚浅,却一朝被选在了君王侧,人生还未开始,就已经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她只能陪伴着那一个比她父亲还大些的男人度过这一生,在他死后更是长伴青灯,将自己湮灭在深宫之中。 如此说来,确实该恨。 可身为邹妃的她,却也享受到世间最多的尊敬,成为了皇宫之内最为尊贵的女人。 所以谁都比她该恨! 沈寂也好,徐凌也好。 在这之后的十日内,大理寺清算了扶凌门一案,上至矿场,下至门众,依大楚律斩了一些,流放充军了一些,也救出了一些。 永定四年八月初十,扶凌门一案结案,功罪论断,史书的这一页终于随着徐凌的死而翻篇。 三日后,宫中鸣起了丧钟,太后驾崩,皇帝下旨,国丧只需七日,多一日都不行!太后依太妃礼葬于永陵。 这当然不合礼法,换做从前礼部的人已经咆哮起来了,但如今举朝上下谁敢多说一个字?扶凌门案才刚结,不要命的人才在这当口发言,发的还是与邹氏相关的言。 整个朝堂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共识,让她安安静静的淡忘于人们心中就好。 …… 秋去冬来,这日是个北风凛冽的日子,沈寂毫无征兆地于早朝时向皇帝请辞,令朝官们哗然不已。 这些时日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延宁伯府办了两件喜事,廖夫人南下时认下的干女儿易霜出嫁,夫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户,听说姓杨,在沈寂手下做事,深受信任,倒也是个体面的人。 对,就是近棋。 紧接着,是表姑娘念娘嫁与郑国公幼子郑羽。 时间一晃来到昨夜,听太医说伍六七身上的毒经由无数名医的不懈努力,终于解了,脉象趋于平稳和缓,乃是大好之像,虽然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但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皇帝就已经猜到沈寂要走了。 他要走,便走吧! 皇帝半个字没多说,挥挥手准了。 后来昭王请他过府,相问离京日期。 沈寂低头笑了笑,竟难得的在他脸上看见一抹腼腆,“近段时日大概不会离京,千澜有孕,不宜奔波。” 昭王一愣,而后望着他展颜大笑,“好!好啊……” 他好了许久,却没好出个什么来,也没有留沈寂吃饭,泪眼朦胧地将他送出了府,回头便要人送了三四个婆子过去照顾千澜。 没想到婆子竟比沈寂还到的早。 虽然早前皇帝已将澜清园赐给他们,但如今沈寂二人还是住在黎安巷那个小院子里! 月芷给开的门,门口三四个婆子纷纷朝她行礼,自言她们是昭王府派来照看沈夫人的。 月芷惊地不行,很快见到沈寂正从巷口走来,双手拎了一大堆零嘴,糖葫芦、糖饼、茯苓糕……都是夫人爱吃的。 他望见门口这些人,也惊讶了一把,但听说来意以后,皆数留了下来。 对千澜有益的,他向来不会拒绝。 “沈寂,你回来了!” 屋内的千澜听见声响,抱着汤婆子走了出来。 三四个婆子又向她见礼,又自言是昭王府派来照看夫人起居的。 千澜笑着照单全收,毕竟对她自己有益的,她素来不会拒绝。 月芷得令,接过沈寂手上的东西,便带着人下去置办行头了。 沈寂双手得了闲,忙走过去要扶千澜,却被她反手挽住。 “今日怎么如此高兴?” 千澜笑容满面,“凌云说今日会下雪,我缝了一顶帽子,你给我堆个雪人可好?” 沈寂疑惑,不禁望了望天色,“他从何得知今日会下雪?” 千澜摇了摇他的手臂,“先不论他说的准不准,你只管告诉我你答不答应嘛?” 沈寂偏头望向她,眸光流转,温柔似水,一如新雪般澄净。 “我答应。” 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答应。 ——正文完
第284章 番外一 我也还想再遇见她 吾名念娘,是杨田廖氏这一辈最年幼的女儿。 在我出生之时,祖父还是京城满负盛名的太医院院判,父母皆为医者,乃不折不扣的岐黄世家。 在我之上,有兄长与阿姐,最为年幼的我便受得全家庇佑宠爱,自小养成了个颇为娇纵的性子,耿直豪爽,从不为些寻常姑娘忧心之事烦扰,例如女红怎么学都学不好,点茶怎么点都差火候。 我直接不学。 彼时街坊邻里为我起了个诨名,皮猴儿。 在这京城地界儿,能养出我这般人物来,实属不易,仿佛我生来就不该是这片天下的人。 也因我顽皮,京城之中没什么人愿与我相交,愿意随我一道儿爬树摸鱼的,唯我千澜表姐一人尔。 她是伯府千金,表面一派端庄大方,私下里却也不拘小节,很合我心意。 我自小便清楚我唯一的姑母在家中地位很高,因她嫁入了延宁伯府做正房太太,如今乃是有诰封的一品夫人,姑父骁勇善战,战功赫赫,地位非凡。 于世人眼中,我廖家能有如今名声,皆因攀附伯府权势。 是,也不全是。 姑母在伯府素来不易,祖父和祖母也从未向她开口要过什么,更多的,只是怪自己能力不足,无法给她一个强大的娘家做支撑。 姑母嫁给姑父时,他虽只是伯府里的三公子,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儿郎,这门婚事本就是我家高攀,是以姑母自出嫁之日起,便亦步亦趋地在府中孝顺公婆、体贴夫君、友善妯娌,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媳妇。 她在伯府的数十年,大约能用四个字概括,如履薄冰。 好在我姑父为人不错,待她也真心实意。 千澜表姐出生后,姑母对其管教甚严,表姐她琴棋书画,虽不样样精通,却似样样精通,我最敬佩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子温婉贤淑的气质,只因全是她装出来的。 我儿时每每见她,都差点儿要被她静坐在案前提笔作画的身影欺骗,以为她就是这般的人。倘若我不曾见到她爬树摘柿子,不曾见过她卷起裤管下塘摸鱼的话。 可我的表姐,就是这般生动明媚的人,我可喜欢她了。 后来祖父辞官,不顾姑母和姑父阻拦,我们全家迁回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杨田村。 这儿美景如画,青山一座连着一座,溪水潺潺自山上流来,而农人们弓背在田间劳作,村落中时不时穿出几声鸡鸣犬吠,一派祥和之意。 在这里,我能肆无忌惮的奔跑嬉戏,累了便躺在草地上望望又高又远的天,渴了便捧水狂饮,当夜幕星河落下,我能随祖父在院落中歇凉赏月,听他哼着小曲儿入睡。 实在是逍遥自在。 我喜欢的紧呐! 父亲在县里开了家医馆,祖父偶尔会去坐堂,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带着我这个小孙女在田间穿梭,和我讲许多许多从前的事。 大多都已经被我忘却,但独独记得他说姑母的不易,说我的性子很像姑母儿时的模样。 我根本不敢信。 高门大院中知书达理的姑母儿时怎会如此? 那时我还不清楚,为何一年又一年,在数年后人们会摈弃自己最初的性格? 直到京城传来消息,姑父殉国了…… 当晚我看到祖母屋子的灯烛亮了整晚,而祖父在院中孤坐到天亮,父母焦急地纷纷茶饭不思,长姐陪在我身边,也不断地失神。 我抬头问她:“长姐,我们可要去京城?” 长姐摇摇头,只说不知道祖父的打算。 若是去,也是赶不到丧期的。 那时的我便隐隐觉得,支撑着我无忧无虑的那片天,像是垮了一大半了,我尚如此,更不敢想千澜表姐会如何。 数月之后,姑母便带着表姐和表弟回来了。 他们一家在县里赁了一个小院子,过着与在京城时天差地别的日子,清贫又富足。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表姐变了。 她依旧是那个表面端方却内里张扬的女子,甚至一意孤行地去县衙做了个女捕快,许多人说她嚣张乖戾,说她抛头露面不顾礼法。 言辞犹如利剑,可她丝毫不惧。 她依旧愿意在闲暇时随我上树摘果,下河摸鱼,在田间撒欢。 但我很清楚,她不似从前了。 她的笑容浮在了表面,透过这一层,我似乎能看到底下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河,她将她的恨意和恐惧都藏得很好,从来不曾表露出来。 她会在田埂上坐着发呆,遥遥望向西北的山峦。 军队尚且凯旋而归,主帅却马革裹尸而还,这是何来的道理? 连我都在怀疑。 “念娘。” 柳树下迎着河风,她面无表情地偏头问我:“如果有人告诉你,她有法子解答你所有的疑问,解救你所有在世的亲人,代价是你的消亡,你会不会愿意这样去做?” 我被问愣了。 她又道:“倘若你无论交不交换,都会死的话,你会愿意吗?” 我踌躇着道:“若我本就会死,那我是愿意的吧,这样至少能让我的亲人都平安。可这终究是澜姐姐随口问的话吧?谁又能有这样的本领呢,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好生活着。” 这场无厘头的交谈戛然而止。 但她最后的那个笑容我却记得很清晰,释然?决绝?我只曾在白马寺的主持大师脸上见过,如同看透了生死离别。 自那以后,她便像变了一个人。 一个我十分陌生的人。 躯壳依然是千澜表姐的模样,可内里却陌生到与先前的她毫不沾边。 她不再高贵,举手投足之间再不似从前那般端庄大方。她会直勾勾望着我,眼神中是我不曾见过的惊诧和生疏,她会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摇头晃脑地说眼前的酒好喝,会在公堂之上与人争论到面红耳赤,也会对上峰点头哈腰小心翼翼。 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甚至有点喜欢。 她说人人平等,无论出身如何,生而为人就都需要得到尊重。 于是她将善意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奴仆或是贱民,在她眼中都是活在这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她说女子并非金丝雀,不必一世在深门大院中蹉跎岁月。 于是她跟随沈大人身侧查案问讯,甚至不惜以身入局,逼出幕后黑手,查清了姑父身亡的真相,也当真护佑了姑母与霁哥儿的性命。她与易霜合伙开了酒楼、书局,做起了生意。 她比之从前更为肆意,更加张扬。却也始终含蓄内敛,望向这世间人时,偶有悲悯,偶有敬畏,矛盾到我在她身边陪伴了一辈子,都未曾读懂过她这个人。 我并不清楚她是谁,但我明白,她绝对不会是我的那位千澜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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